(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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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焕说他有一个表哥,但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姜家小辈除了姜文焕就没有其他人了,姜姑母至今单身。 —————— 03 小孩圆眼水灵,瞳仁似上好的紫光檀,泛着幽幽冷淡色泽;眉间和眼下有两枚小痣点缀,浓郁端正,像偷拿了大人梳妆用的化妆品点的;唇色淡淡的没有血色,对着突然出现的人自然微张,露出些整齐洁白的牙齿。 本该属于幼儿未长开的五官,在他脸上无一处不精致,是一种缩小后的成熟感,不在小男孩的审美点上,姜文焕怎么看怎么变扭,最关键的是他可没有什么jiejie,对平白出现一个比他年长的很不爽。 “谁是你表弟,我根本不认识你。” 殷郊一愣,是他疏忽了,这世姜文焕可没有什么表兄弟,是他见到年幼的、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小姜文焕下意识开了口。 他的亲人,换了衣装,脱胎换骨忘了他,也还是他的亲人。 这次换做神局促了,殷郊猫着腰从窗边爬出,来到姜文焕身边。虽然崇应彪的虔诚供奉足够他稳住头颅,但白天持续显形的法术还是少被有因果的人见到为妙,现在蝴蝶扇动翅膀的影响他渐渐控制不了了。 他霍地站起,足足比姜文焕高出半个头的个子,给小男孩吓得一哆嗦,后退几步又急急站稳,姜文焕不服气地指着殷郊:“你个女的长这么高干嘛!” 殷郊对他的指手画脚表现很无动于衷,从腰间玉带里取了帕子细细擦干净手掌,姜文焕才看清他一身不伦不类的白金色长袍,是太岁神常穿的缩小版。 某神不是没尝试过变一身现代衣服穿穿,但背心、牛仔裤裹在身上比生前战甲还拘束,不喜欢。 他收拾完,圆润指尖顶住姜文焕额头,“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长很高,而且我是男的!” 姜文焕打开殷郊的手,围着他转了一圈,一副你就骗人吧的表情:“哪有男生留长发的,你还穿裙子。” 听到提及到他的头发,殷郊眼里浮现一片黯淡颜色,他施法变小了体型可是头发拥有自我意识般,还是保持成人时的长度。他安静地不去反驳姜文焕,双手绕至脑后将及地长发认真梳理在胸前,郑重托在怀中。 姜文焕心烦意乱起来,他见不得眼前人背对着他,心里熟练猜测殷郊在失落,失落什么,小男孩年纪小没见识,当然说不清道不明这股担忧的情愫,他只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系在两颗心上的血缘红线这时并没有派上用处。 男孩小心翼翼走到殷郊面前,抽出卫衣帽子上那根绳子,虽然他爸千叮咛万嘱咐别把绳子抽了,抽了就抽他,但姜文焕还是抽了准备赔罪给殷郊绑头发:“你别难过,我不说你了,你是男孩。” 殷郊想说不是因为这个难过,下一秒就被姜文焕踮脚挽他头发逗笑了,他也不戳破那一点窘迫,悄悄下蹲,专心和头发斗争的姜文焕没发现,正因为次次不成功急得满头大汗,他可从没给别人扎过头发,他妈也没有。 还是在本人的指导下,姜文焕给殷郊扎了一个歪斜的马尾,乱糟糟的并没有比披散时好多少。殷郊扶住摇摇欲坠的脑袋,对小豆丁表弟说:“谢谢!”男孩的虚荣心顷刻间被填满了,直接抓住殷郊的手:“走!去我家玩。” 这份邀请对于殷郊来说是意外之喜,他真身在世,凡人请神不需要通过媒介和咒语,但也只有能接触到他真身的人才能和神明结契。 殷郊一直想去姜家,非常非常想去,他的mama在那里,他想回家。 “嗯……”殷郊点点头,难掩的欣喜使他眉梢染上雀跃,一改小大人清冷神情,嘴角两枚梨涡甜甜对着姜文焕。男孩两颊一热,害羞低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他比殷郊个子小,但手比他还大些,他爸说大手的男人能多吃苦以后才能宠媳妇。 “我带你去见我爸。”交到新朋友的姜文焕等不及要去向长辈炫耀,殷郊连忙拉住他:“不了……我有点怕人,暂时不想见到别人。” 他说话有些哀求在里面,原本清脆声线变得软软黏黏,姜文焕一听就走不动路了,还觉得他身上装饰走起路来丁零当啷怪好听的,就立马改变想法,决定带殷郊偷偷回家。 要是被姜桓楚知道一定会揪他耳朵说他鬼迷心窍,被人拐了还帮人数钱说得就是你小子。恰巧男人来到窗前找姜文焕,姜文焕把殷郊藏到拐角处,他爸拉开窗子说:“我要陪你姑,晚点回去,刚刚鄂家来电话说顺路把你捎回去,你去玩会到时候我叫管家接你。” 姜文焕有了新朋友就不太想和鄂家那个病秧子玩了,但这个选择能更好达到他的目的。他胡乱应着好,手一伸接过姜桓楚给的几张钞票,转头拉着殷郊去马路对面公园里。 黄昏下两一高一低的少年执手奔跑,晚风吹拂殷郊睫毛似起舞的飞羽,羽粉在掠过途径留下金色弧度。 殷郊忍不住侧目看追逐着姜文焕的他的发尾,一如千年前时他一样被表弟抓着手,闪闪发光的少年勇往直前,从王宫拉到朝歌城门,只为了在亲爹东伯侯面前大声宣言:“长大要娶这个姊姊!” 送哥哥回家的姜氏抛却刻意的端庄,在至亲前掩嘴笑出声,东伯侯姜桓楚摇摇头,揉着姜文焕毛绒发旋,姜文焕不服气忍着眼泪,不去反驳父亲也不松手。 小殷郊也不理解,怀里抱紧男孩见面送他的小马驹,任由手被包裹,温暖的火苗窜到心口,不同殷寿的冷眼而是同母亲笑容一样的热。 亲情的热,在长大的殷郊看来最为珍贵,虽然来自姜文焕的那份的热爱悄然跨越了亲情,晦涩得藏在众多皇家侍卫一份盔甲下。 公园紫藤花长廊尽头,笼罩在轻甜花香里是一个老头推着小车,背靠白墙两扇老旧木头门。圆形霉点、破碎红砖和拥挤在缝隙的纤细爬墙虎,墙上的斑驳蔓延至小车,直接染上老头裤脚,麻布裤子抽线了,他们远远框成与格格不入的一幅画,即将被现代抛弃。 老头对着姜文焕咯咯乐:“又来玩啦,今儿见到你姑姑不。”姜文焕点点头,不好意思挠着后脑说要两个糖画,他还要年幼的时候这种车子满条街都是,只是时光荏苒推车的人不在了,车上的糖画自然也不在了。 只剩老头这一家,因为祖上舍道袍、别大刀冲进上世纪30年代抗战战火立下功勋,后世拆迁特批保留下了祖宅,盛世闭门潜修,乱世下山救人说的就是这样人罢。 “今儿还带了一小姑娘,说要啥样儿糖饼,爷爷都能画。”老头见殷郊面相就尤为亲切,跟个小仙女似的可人,决定拿出压箱底功夫来露一手。 殷郊不去反驳,趴在工作台的大理石板前,软软脸蛋挤出小梨涡,老头一旁准备烧锅煮白砂糖,姜文焕翻着图册拽殷郊衣袍:“看看喜欢啥,你一个,我姑妈一个,你都选了吧。” “你姑妈也有嘛?”就是mama也有,殷郊开心凑上前,说话尾音都是上扬的,姜文焕闻他身上是好闻雅致的焚香气味,脸红了红,含含糊糊应了。 他来了诊所几次没进病房就溜出去玩了,这第一次见姑妈不得整点礼物赔个不是?他这个年纪想到的礼物都是自己喜欢的。 “那我要一匹小马,给你姑母要一只小鸟。”殷郊可不会跟姜文焕客气,生前在这方面原本就是宠着的。那小鸟被糖画线条勾勒得看不出品种,大概是无忧无虑的胖麻雀。 老头瞧了一眼,说:“后头有高难度的凤凰要不要试试,老大一只嘞!”殷郊抿唇,目光坚定指着胖麻雀:“就这个好了。” 换他才不要做凤凰,他只想做mama的小鸟,他来到世上只拥有了两个十年属于自己的mama,殷郊私心化作小鸟重回母亲怀抱。 “好嘞!”老头笑着高呼,给大理石刷油,也不看稿,稿都在他脑海里,趁着糖热乎便要一气呵成画完。一匹小马、一只麻雀栩栩如生呈现在两个娃娃眼前,殷郊在老头低头专心绘制时看到他身后木头门板上两张年画,分别为神荼和郁垒。 两位年代久远的年画神仙,在与太岁星君对上眼时,纸作黑色瞳仁转了转,稀薄法力不足以让他们显形向位高星君行礼。殷郊眨眼算是回应,接过老头年画的指尖有意接触对方皮肤,仅一瞬就知晓了一切。 “爷爷是有两个孩子嘛?”殷郊稳稳捏住纸巾缠住的年画小棍,突然发问,拿抹布揩手的老头愣了一下:“你咋知道?” “您刚刚给我表弟找零钱,皮夹子里有张照片呢。”殷郊歪歪头,明亮双眼注视得人心头莫名颤抖。 老头难得遇上好奇的,孤独窗口打开后就是止不住的倾斜寂寞:“我两小子,都离家六年了,以前都是当兵,上回见我说转去武警了,还一身狗味,说是单位养的,我老头子一个了我也不懂,你说是当兵危险还是武警危险点啊,都六年不回了,也不知道他和那儿养的狗吃得咋样睡得咋样……哎呦看我老的和你们说些啥呢!” 他粗糙手指摩挲着儿子少年笑容灿烂的相片,当年花了不少钱塑封的还是微微掉了色,被细致放回皮夹子里,端在老头胸口那块小袋子里。 殷郊无言倾听老头的吐露,这时他就是道观里那座石塑的真身神,听取人类的悲欢离合,尽全力指点。 “都挺好的。”殷郊笑眯眯回答,没想过收到答复的老头彻底呆住,老眼湿润望着两娃娃身影在紫藤花长廊上越走越远,他孩子也是这样背负行囊回首,殷郊说着:“他们都好好的,您也很好!” 他把小马塞在姜文焕手心,一手攥着小鸟糖饼儿一手挥动:“糖画很漂亮,谢谢您!”浑身玉石随他动作清脆作响,像是肯定他的话语。 姜文焕也向老头告别,没发现殷郊半边长长衣摆化为透明融进紫藤花的粉紫雾气中,老头瞧见了,目送那心软的神离开,低低说了声:“下次还来……” 他们暮色中坐上鄂家接送的车子,殷郊筋疲力尽的靠在姜文焕肩膀昏睡,前座鄂顺未出声打扰可眼睛一直通过镜子关注着他,他眉眼浓郁、长睫低垂当真叫人心热又心疼,手里还坚持稳稳拿着小鸟糖画,千万不让磕着碰着。 车子停靠在姜家,姜文焕几乎怀抱姿势将殷郊拢住,心神其实还沉浸紫藤花下的酸楚,在酸什么痛什么他还是一无所知。 殷郊捂住脖子,极为不舍地给出小鸟糖画:“我去不了你家了,这个能帮我交给你姑妈吗?” 他声线颤抖,沙哑难听已经不再是孩子该有的稚嫩样子,他亏空的法力马上连头都扶不住了,更不用提孩童体型。 殷郊逃也似的离开姜文焕视线,倒在夜色融化的黑水里。姜文焕追上去找不着,心头的酸痛终于尝明白了十分之一,前世今生的失而复得再失去。 姜文焕在那片紫藤花下等了几年,画糖画的老头儿的两个儿子缉毒警察都退役回家了,木头门上年画门神彻底褪色了,那个乐意顶着他梳得乱七八糟马尾辫的长袍“表哥”还没回来,当年诊所窗外的初遇仿佛梦一场,但姜文焕知道不是的。 待到他姑母精神疾病恶化,是一天24小时20小时都不清醒的情况,姜文焕某一天在病房里陪护见到了殷郊,成年身形的殷郊比他还高大健壮,这次姜文焕肯定他并不是人。 上一次殷郊不告而别,这次更为狼狈出现,一身素色衣袍,脸色青白地扒住姑母病床的铁栏杆,受神性压制的姜文焕不能动弹。 “母亲……”殷郊握住姜氏的手,被束缚带勒得一片片红肿,大颗大颗眼泪从深邃眼眶落下,滴在伤痕上,溅起破碎得不仅是水滴亦是殷郊的心。 前世姜王后死于非命,托梦于太子殷郊时因过于牵挂,留下一魂融合进亲子rou身,期望能随殷郊转世再做他母亲。 道家三魂:一胎光,二爽灵,三幽精,姜氏少的是胎光魂,化作殷郊长发成为成神后法力源头一部分,而其他两魂和七魄响应太阴星命格下凡转世后投胎成不健全婴孩。 婴孩在太岁星君力量下起死回生,可终究少了生魂,身死是迟早的,后神魂脱离腐朽躯壳,游离天地间历经劫难。 这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知道真相的殷郊哭着将脸放在姜氏冰冷手心,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母亲最爱做的那样,摸着他的脸笑着喊他:“郊儿……” 什么身消道陨什么神形俱灭,殷郊通通不在乎了!这个神仙他不做也罢,成功转世的亲朋好友都见遍了,他还有什么好挂念的!虽然他也想同大家一起生活在现代的安宁繁荣,一起感受寻常人的酸甜苦辣,可他至亲至爱的母亲去了,他留下又有什么意义呢? 姜氏手掌盛不住的殷郊泪水,从指间滑落,喷薄出无数金色光点,照得姜文焕眼睛刺痛,他也早已泪流满面。 光点化作一把长剑,殷郊当机立断握住刀柄斩断青丝,青丝流光灌入姜氏眉心,生的气息贯穿rou体,三魂归位她不会有意外的生死担忧,变回一个正常人正常生活。 随即是殷郊身影的溃散,在痛苦的嘶吼中化作鸟儿形状的鎏火,冲出病房飞向天际,殷郊还有最后一些人需要告别。火羽裹挟法力的光点散去,不再受制的姜文焕跌跌撞撞跑到窗前,抓住的最后一根尾羽带着殷郊对他又一世的祝福:“要长命百岁哦表弟。” 好好活下去,姜文焕,你期许别人的,也是我期许你的。 对了,他貌似是寿终正寝的,姜文焕眼神空洞喃喃念道:“殷郊……”,抓住尾羽的手握紧迟迟不肯松开,什么都不剩又如何呢。他不放弃,一如前世他不放弃生的希望,姜文焕不放弃再一次等待殷郊的归来,他要带他回家。 — 不及听完故事结尾,崇应彪愤然起身提着姜文焕衣襟,恨不得直接丢进一旁火堆,在座四人都联系上了之前崇应彪最后遇见太岁神是短发模样的原因了。 这正是崇应彪痛心疾首的,大骂一脸冷淡的姜文焕:“你他妈的就是个懦夫,那么多年是我在供奉他,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就因为你姓姜,你家姓姜!他就把神命抵给你们了!” 放下手机的鄂顺对太岁神神命陨落的说法很不满,警告崇应彪:“别这样说,他会恨你的。” 崇应彪扔下姜文焕,指着鄂顺鼻子:“你算老几,他要恨就来恨我好了,我巴不得他一直恨我,也不要叫他不爱我忘记我!” “都不要说了!”姬发忽然站起给了崇应彪两拳,将人打懵打趴下。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突,显然是四人中最为疯癫的状态,也不知道他哪来自制力听完了姜文焕的讲述。 篝火窜起的火苗愈演愈烈,妖异扭动着身躯,焰火明明灭灭照映出姬发嗜血可怖的面容。 几人如此大动静,营地竟没有一人反应,好像帐篷内睡得是一具具尸体,火越旺天却越冷,这个黑夜有些格外长了。 反复喘息才平稳心神的姬发,被抽空了力气般颓然倒在木桩,一改游刃有余姿态,烦躁不安地捻弄手链上的鱼形装饰。他干燥唇瓣吐出一口浊气,说起叛逆时期的往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