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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钗】回魂记

    二零一一年玛雅预言风靡世界各地,谣言四起众说纷纭;末日将至的恐慌笼罩整个蔚蓝星球,自诩皈依佛祖的教徒转头信奉了上帝,恳求天父赐予诺亚方舟的船票。电影公司趁热打铁推出相关题材作品,票房大获成功。绝望的人仍旧绝望,自杀的人仍在准备自杀。股市潮起潮落比耶和华的灭世洪水更有威胁力。叶小钗家中不设电视亦不用计算机,社交网络人心惶惶与他毫无半点关系,末日传言比菜市场猪rou减价还没有可信度。三个月前他被街道办调进烟山别墅区,此地虽处矮山但终年云雾缭绕,东看群山绵延北眺长江不知名支流,春来姹紫嫣红冬覆皑皑薄雪,房价堪比香港市中心。叶小钗凌晨五点开着垃圾清运车进入纸醉金迷的另一个世界,默默无闻地将富人门前饱腹的垃圾桶清理干净,再坐上驾驶座颤颤巍巍地开往中转站,长此以往周而复始,身上萦绕着一股环卫工人特有的细菌繁殖发酵恶臭。二零一一年某个离末日遥遥无期的清晨,他来到进门起第三幢私人别墅,主人别具慧眼,主体建筑作中式设计,大门屏风半掩,绘有细雪红梅。当他下车走到后院整齐排列的三个绿色塑料桶时,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和一团鲜艳丹红正正掉进了垃圾桶的饕餮大嘴之中。红衣男人怀抱装满奇珍蝴蝶的玻璃瓶四分五裂,诡谲美丽的观赏生物因泛滥腐臭到处飞散。年轻男人臆想中的蝴蝶环绕尸身不复存在,只留下不怀好意的苍蝇嗡嗡作怪。叶小钗怔怔看着年轻男人躺在脏兮兮的污秽中有气无力地呻吟一声,随即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多年后叶小钗对此事存疑,专业人士称此为曼德拉效应。记忆中他救了一只惊绝艳丽的血红蝴蝶,而非生长一双丹凤眼的宫无后。

    古陵逝烟喜蓝,蓝色西装塞了整整半个衣柜,深蓝靛蓝浅蓝湖蓝水蓝如同美术生的色卡,绵延成一柜子恶贯满盈的旷埌大海,翻覆起细密又恶毒的浮沫。宫无后八岁的时候杀了第一个人,大动脉割裂喷溅的热血洒在他和古陵逝烟的身上,男人抚摸着他的头顶笑得欣慰开怀,无后你可知此人数次篡改账本,妄图毁我烟家事业,如此替我去除心腹大患。宫无后一言不发盯着他西装上晕开红红的、圆圆的模糊斑点,平静的仇恨涌上心头,他从此只着红衣。如同做他西装面料上缓慢扩散的一枚血斑,蓝渐染成红,蓝不复存在,他发誓他迟早会将古陵逝烟吞食入腹。

    第一次刺杀古陵逝烟荣获惨败,年长终究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炫耀与残忍。这是宫无后在失败中学到的宝贵一课。十四岁一个飘着细雪的寒夜,他赤脚踩在烟山别墅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反手握持尖利匕首,刺悚的冰凉从足底沿踝骨上升途径每一根神经,他在宛如癔症病发的颤抖中无声无息地靠近古陵逝烟的卧室,分不清是喜悦或是寒冷或者二者皆有作祟。当他伸手抚上同样冰凉的黄铜金属握把的瞬间,枪声与硝烟齐齐迸溅,剧痛席卷大脑皮层,尖叫梗在喉头深处,大腿动脉喷涌的热血淋洒了他整个下半身。宫无后轻飘飘地倒在地上,男人自长廊尽头墨色深处慢慢走了出来。两只肥硕的巨鳄正在他的眼中交媾,彼此撕扯血rou模糊又交合得爱欲横流,他盯着宫无后露出一个微笑,他说无后就是这种眼神,多么遗憾你竟然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如果你在杀人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就好了。因持续失血他眼前一阵阵的茫白,求生的意志支撑他慢慢往后挪动,古陵逝烟漫不经心地踩住他的伤口,仍旧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他说无后,你又想去哪儿呢?

    .357口径子弹造成的豁口还是不可避免地痊愈了,尽管他曾无数次试图通过细菌感染了结自己的性命。时间是一种掌握在权力之手中的狡黠。古陵逝烟依旧维持着每日为他送上早安吻的习惯,仿若那夜的仇杀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他用和蔼的姿态展示对宫无后青春期叛逆的宽宏大量。希腊神话中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带来瘟疫与病苦,而古陵逝烟的容忍带来梦魇与空间动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遭的一切不再维持原有的物质形态,烫金墙纸上的暗纹如同千沟万壑流淌起潺潺的河流,河道如同三棱镜反射无数碎片千变万化,时而笔直向前时而圈圈缠绕。方方正正的棱角变得圆润平滑,放置的家具仿佛达利名画无限瘫软下去,空气中的灰尘窃窃私语。梦境反反复复像一段卡壳的DVD,透过并不存在的鱼眼镜头古陵逝烟的脸扭曲畸变,自鼻梁正中腐蚀糜烂溢出火山岩浆似的流体,整张脸逐渐化作人体组织液并散发恶臭。然而他的头颅仍完完整整保留在原地,中心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黑洞,看不到过去,预不见未来。

    宫无后浑身冷汗从噩梦的池沼中挣扎转醒,不过凌晨四点,天仍是一片乌蒙,惨白的月光从窗帘的罅隙漏进房间里。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掌抚摸上他的脸颊,卷来女人身上浓郁的玫瑰馥香,这双朴实辛勤劳作的手采摘过清晨的嫩蕊,指甲缝因而布满泥垢,掌心因而布满尖刺划割的伤口。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吹过一阵微风:“公子,别害怕,公子,安心地睡吧。水萤儿会陪着您。”

    他复又沉入迷迷糊糊的梦乡。治疗洪水猛兽的喹硫平与奥沙西泮统统失效,精神药物的受体作用在女人掌心温热与额间落吻前不值一提。他静静趴在女人柔软的胸脯上感受生命的律动,他如此坚信水萤儿是他的奥氮平。

    他既不年轻,也不美丽。黝黑的面部肌肤缺少水分滋润,岁月的苦难以皱纹的形式深深镌刻在他的眼角,流淌大山农民鲜血的身体结实而健壮,散发着新鲜的烂叶熟果气息。他的喉管寓居一个破败的风箱,发出哼哧哼哧的漏气声,自鼻梁横跨半张右脸的疤痕是他退伍军人身份的佐证,秀长的苍苍白发是他清贫生活的象征。

    叶小钗听完,挤出一个不明不白的鼻音。他把水果刀搁在床头,掌心托着一个赤裸光洁的苹果,朝宫无后递过去:“吃吗?”

    宫无后皱了皱眉,干涩的喉头拼命叫嚣,他艰难地用完好的左臂将自己的上半身从病床上撑起,低头就着叶小钗的手啃了一口果rou,甜腻的味道在舌腔中扩散开来。叶小钗收回手,在他的齿痕上咬了一记,又重新递在他嘴边,两人一口接着一口很快把那苹果化作果核。叶小钗将沾满黏糊汁水的手在工装裤上揩了揩,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宫无后登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似乎这人要把自己丢在此处不顾死活,忙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叶小钗回头看他,摇了摇手中的回执单:“给你拿药。”

    宫无后慢慢下了床,被石膏桎梏的右臂隐隐作痛。他原先的红色大衣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块放在床头柜上,身上替换成了医院统一的病号服,周身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垃圾味。枕头旁边放着一张胸牌,上面粘着男人的一寸照片,分发单位是市环卫,姓名用楷体工工整整地写着“叶小钗”三个字。

    他走进来,手上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药品。看见宫无后站在窗前,他愣了一下,道:“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宫无后问。

    叶小钗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会把你送回去。”

    “我不想回去。”宫无后冷笑一声,湛蓝的大海在他眼前波涛汹涌,他说:“叶小钗,你家住在哪里?”

    宫无后很久以后想,叶小钗从未拒绝过什么,也从未同意过什么。

    叶小钗住在一幢楼龄岌岌可危的居民楼,外墙老旧,爬满地锦,总共七层,没有电梯,他住在第六层。楼道终年潮湿阴暗,不见天光,百分之八十的居民罹患关节炎。房子不大,横竖不过六七十平,装修停留在八十年代初期:红木沙发,暗黄墙纸,拉门隔开厨房与餐厅,圆桌上还停留早晨没吃完的面条,坨成一团糊糊。客厅放着一台CRT电视,落满尘灰。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男人面目英俊,眉眼冷淡,留着上个世纪时髦的发型。宫无后盯着照片半晌,问:“这是谁?”

    “一个应该被遗忘的人。”叶小钗走到他身边,拿着一杯温水递给他。宫无后小声说了一句谢谢,拉开餐椅坐下来。男人走进其中一间房,昏黄的灯亮起来,传来柜门的开合与棉被沉闷的拍打声。叶小钗探出半张脸,说:“你就睡这儿吧。”

    宫无后又说了一声谢谢。他把搪瓷杯放在桌子上,rou体的剧痛与失败的疲惫倏然将他击溃在原地,腿骨仿佛变成塑料制品无法负荷,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朝叶小钗抱歉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又麻烦你了。”

    男人揽起他的腰,慢慢引领他走向属于他的卧室。他的身上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推开门,古陵逝烟坐在床边,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烟。他眯着狭长的眼宛如一只精打细算的狐狸,目光打量着相互扶持的两个人,他开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薄刃,无形割rou,刀刀剜心:“无后,你又调皮了。我来接你回去了 。”

    恐惧如同海啸临岸,把他拍得粉身碎骨。宫无后如坠冰窟,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捂着腹部呕出一滩浓稠的胃液,瘫倒在叶小钗的怀中。

    其实我不叫宫无后——这个名字是他给的。我的名字叫别赋。

    赋儿,赋儿。她恬静地微笑起来,笑声如同系在廊檐的琉璃风铃,彼此碰撞发出悦耳动听的清脆。她的手指在他俊美姣丽的五官上描摹,高耸的鼻梁是山脊,深邃的眼窝是沟渠,饱满的嘴唇是沃土。赋儿,你为什么不喜欢宫无后这个名字呢?

    他仰躺在她的大腿上,柔软的脂肪承托起他倦鸟归巢般的安心,他的指尖在女人的肌肤上游移,父亲他命不好,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我被他收养了。

    先生对您很上心。女人的手停留在他的下巴,缓缓抚摸,像在逗弄一只幼猫。

    宫无后的心底腾升出一股无可救药的荒谬:或许在整座烟山眼中,他才是那个最不知好歹的人——男人为他提供了优渥生活环境,成就了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他冷笑一声,萤jiejie,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女人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唇,她的声音带有安慰的魔力: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这种魔力竟使他的仇恨奇迹般地冷却下来,变得倦怠,变得迟钝,使他顺从地点了点头,翻身趴伏在女人的膝头。女人的心跳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沉稳有力地跃动,一下又一下,他发誓他会永远记住这种频率。

    萤jiejie,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问。

    这是爱。我爱您——我会永远爱您。她说。

    他从昏迷中苏醒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从窗外望去,黢黑的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经由大气污染以及雾霾肆虐,城市无论是在白日或是晚上都像被蒙上厚厚的纱帘,永远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墙角倏然投来一束光亮,宫无后向源头看去,叶小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站在门口。

    “你醒了。”他将瓷碗放在床头,替他叠起两个枕头,好让他能够撑起虚弱的身体。宫无后凝视着碗中的面食,皮薄馅大,半透明的面皮透露出欢喜的粉红色,宛如一颗颗颈部仍在泛出鲜血的人头,他们从十年前漂浮在烟山人工湖的水面直到腐烂成湖底的烂泥,滋养了富人们价值连城的锦鲤鱼群。繁殖期聚集成一大团猩红的阴影,污浊了三分之一的湖面,疯狂交媾直至迎来夏日的蝉鸣与蛙叫,长满青苔的石壁遍布令人头皮发麻密集的鱼卵他知道那是一个个转生的亡魂。猪油散发着nongnong的尸臭,葱花蒜末是蠕动的蛆虫,他躬下身剧烈干呕,空气被玻璃碎片切割完毕,guntang的油汤倾数洒在床榻,将牡丹花浸成深红色。

    “对不起。”他怔怔地看着叶小钗立刻将被子从他身上扯下来,然后蹲在地上,用手拢起四处逃窜的馄饨。男人应了一声,仍是淡淡的神情,既没责怪也无愤怒,他抬眸望了他一眼,说:“你晕过去了,要去医院吗?”

    “我没事了,谢谢。”宫无后说。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逐渐老化的家具构成了温馨的犄角,古陵逝烟的身影荡然无存。叶小钗抱着沁满油污的被褥站起身,有些无奈地说:“恐怕你要和我睡一间房了。”

    他的卧室和他的人一样,蒙着泛黄的色彩,仿佛时间进入这个世纪的同时遗忘了他的存在。印着花鸟兽禽的被套经由皮肤油脂的侵蚀变得柔软而细腻,携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一米五尺寸的双人床并不宽大,他与叶小钗的手臂紧紧地贴在一块儿,相触的肌肤荡漾惹人遐想联翩的热度。未拉紧的窗帘漏进一束居心叵测的月光,他转过头,看见那道皎白恰好打在叶小钗紧闭的眼缝正中,随着男人呼吸起伏泛起虚无的涟漪。

    他知道叶小钗没有睡着。

    “我还活在这里,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宫无后轻声说。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男人说这些,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男人,剔除于他的过去之外,不到十二个小时前他们刚见到彼此人生的第一面,他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过往或如何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他心底有一种倏然澎湃的欲望指使他完成错误的叙述——或许这又是他人生中唯一正确的选择。

    叶小钗轻轻应了一声,他睁开眼,转过头望着他。

    “我是自己跳下去的,你相信吗?”宫无后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烟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人活得不像人,鬼活得不像鬼;活人比死人痛苦,阴间比阳世快活。”

    师兄死去的那一天,男人竟然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原来他也是会流泪的。他分明是在笑,可是透明的液体源源不断从他的眼角滑出来,掉进他咧开的嘴角里。他抱着师兄的尸体哭了很久很久,最后他站起身——他又戴上了那张叫古陵逝烟的面具,他叫人把师兄扔进烟山的后湖里,只留下他一簇头发。

    他对我说,无后,你看见了吗,这是一种天命。吊影和我,你和水萤儿,我们所有人都在这个巨大的、名为天命的牢笼中,只有死亡才是打开枷锁的钥匙。

    你和我,还没有到握住那把钥匙的时候——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师兄对我很好,小时候练功受了伤,他拿来棉签与红药水,一边给我包扎一边哄我,无后,莫哭了,下次可千万别顶撞师父了。

    随着年纪渐长,我成为古陵逝烟谈判的筹码。在那些注定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每天进行着成千上万的交易,未来的走向可以用金钱恒定,生命的重量亦可以用货币衡量,只有权力与财富是唯一具象的东西。

    人之所以为人,是他尚且拥有良知与道德,而在那个隔绝常伦的地方,人也变得不像人了。

    山上一只虎,林中一只鹿,路边一只猪,草里一只兔。我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但我知道我不杀人我就会死——古陵逝烟不需要一条没有用的狗,我的命是别人的命换来的。所以我替他斩除拦路的眼中钉,我替他去除深陷皮下的rou中刺,烟山湖中的人命越来越多,骸骨垒成一座通天的高山,我站在山脚,听见无数牲畜临死前的嚎叫。

    我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也会躺进湖底,那时我的血rou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轻轻地叹气,喉咙里发出沼泽汩涌的声音,无数泡沫在他的身体里碎裂。

    你会害怕吗?

    我如何会害怕呢——古陵逝烟说过,我有一颗比硬铁还坚冷的心。他喃喃自语。

    他的手心挤进一团正在燃烧的炽热,烫得他几欲发狂大叫,拼命抽离,然而那团火固执地蜷在他的掌中不肯离去,近似要融入他的魂魄。叶小钗扣紧他的五指,他睁开眼认真地凝视着他。

    “宫无后,可是你的手很柔软。”

    浓雾笼罩着整座烟山,远远看去像是大火焚烧,我从未见过这般景致,仿佛末日降临。我们三人一起站在山顶的景观台,山下的楼房鳞次栉比,如同一排排整齐的坟墓。

    他以一种油滑且满足的腔调宣示着自己对这个城市的主权,我能清晰地看见丑恶与暴戾的细胞因子沿着他的血管溯游,他优雅富有品味的西装是刽子手的胶衣,而他手中的屠刀正在将我的人生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的手放在我与师兄的肩上,愉悦地发问:我的徒弟们,你们品尝到了吗?这是权力的滋味,如此香甜,如此美妙。

    我什么也没说,而师兄一如往常地谄媚:师父教导得是。

    他拍了拍我们的肩头,像个很慈爱的长辈。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两把手枪丢给我们,故作苦恼地说,吊影呀,无后啊,烟山只能有一个继承人。我平日公事繁忙,你们俩帮我解决好不好?

    我看向师兄,他的眼睛像一湾浅塘,盛满了仓皇的哀伤。他举起手臂,拉开保险栓,将枪口对准我——我同样也朝他这么做了,他说,对不起,师弟。

    在他扣下扳机的瞬间,我亦扣下了扳机。枪声咆哮,硝烟迸溅,忽来一阵卷曲的山雾包裹住我的视线,我在白茫茫一片中无端回想起师兄为我梳妆的时刻。他拿来艳丽的口脂慢悠悠地划过我的双唇,轻声说我们无后呀长得真好看。

    风来了,雾走了。然后我看见古陵逝烟的眼泪,他跪在地上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抱着滑稽的师兄,师兄说师父我知道你舍不得师弟去死,我还是帮你了却了一桩麻烦是不是?

    我彻底知晓,这就是天命。

    高悬在夜幕的皎月被残云咬下半个脑袋,徒留一个血淋淋的豁口,洒落下淡淡点点的星碎。十指相扣的掌心沁出了溽热的湿汗,没有任何人有任何想法忍心让这些无辜的指节分开。叶小钗侧躺过来,黑暗中他的双眸像一只安静的雌豹却毫无渴求,他闭上眼,说:“睡吧。”

    宫无后一言不发,半晌,他突然偏过脑袋,依靠在叶小钗宽阔柔软的胸前。男人的身体轻轻颤抖,他guntang的鼻息喷在他的发旋,他健壮而结实的臂膀揽过他的腰。

    叶小钗叹息一声,又说:“睡吧。”

    他的心跳震耳欲聋,刺破鼓膜,劈开脏腑。他在叶小钗的胸膛中捕捉到死去多时的律动。

    十八岁以前,宫无后从未憎恶过夏季。即便是最为躁热难耐的时刻,他仍旧甘之如饴。遭高温炙烤过的蝉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但这种高温尚不致命只是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哀鸣从玻璃窗的罅隙传入宫无后的卧室,昆虫痛苦的嚎啕暂时抚慰了精神上的磨难,至少在它者的受难中,本我的受难相比而言更加和缓,古陵逝烟阴魂不散的面孔也不再那般惹人作呕。

    夏日昼长,似乎连睡眠的也受此影响,随之而来的是多梦与早醒。凌晨五点,天光大亮,宫无后满身冷汗地从疮痍中脱出,他踉踉跄跄地来到落地窗边,撩开纱帘,庭院偌大的葱翠之间,年轻的女人身穿园丁工作服,手中推着割草机,如同一只自由的鸟类翱翔在蔚蓝的天空,裙裾在清晨的清风中飘扬。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走下楼梯,来到草坪旁边,没有发出丝毫响动。水萤儿骤然转身,被他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道:“公子起得好早,昨夜睡得好么?”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实情,只是答非所问:“在楼上看见萤jiejie工作,想与你说话,便下来了。”

    水萤儿眉眼弯弯,手中动作不停,四处飞溅的绿屑喷散出青草的涩香,她苦恼地说:“可惜我的工作还未做完,公子等等我可好?”

    她在青翠的海洋中奔跑起来,绾在脑后的长发如瀑布倾泻,她欢快地哼着不知名的山歌,这幅静谧的画面取代了湛蓝海洋长期以来的霸权,竟让他产生了安稳的短暂错觉。

    水萤儿浑身汗湿地走到他身前,薄汗将细碎的发丝黏在她的额角,白色的围裙沾满泥垢,敞开的领口露出女性丰腴饱满的胸脯,她撑着膝盖喘着气笑:“公子好久没来,差点儿忘了同您汇报。水萤儿这里有喜事一桩,公子想不想听?”

    宫无后替她拎着割草机,闻言好奇地挑起了眉:“萤jiejie撞上什么好事了?”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高原上星空的熠熠光辉,整个人浸染在一种梦幻般的幸福中,她说:“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让我初次有了交付一生的冲动。公子,我就要结婚了,先生已经同意了。”

    宫无后打了个寒战,他恍惚想起今日分明是大暑,一年中最燥热的时分,蝉坚持不懈地在枝头发出迫切的求助,可他却感到严冬的凛冽与料峭。他的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弧度:“萤jiejie,你爱他吗?”

    “当然。”她羞赧地低下头,露出无名指上朴素而洁净的钻石银戒,反射的光像锋利的恶刃,轻而易举地划伤他的角膜。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说:“可萤jiejie同样说过爱我。如今萤jiejie是不爱我了吗?”

    她惊讶地望着他,好半天才颤抖着语调回答:“公子,水萤儿从前爱着您,现在依旧爱着您,以后也会一直爱着您。但这种爱并不是要将人生托付给您的爱——水萤儿何德何能呢?”

    他冷冷地嗤笑,冷冷地哀戚:“萤jiejie,我却把人生托付给了你。”

    据说那是一场美满而盛大的婚礼,备受烟山豪宅中的所有仆从艳羡。整个流程由古陵逝烟出资,忠心耿耿的女仆与慷慨仁义的雇主,成为方圆百里流传甚广的美谈一桩。水萤儿双亲早亡,自小在烟山长大,古陵逝烟如同再生父母。参加婚礼的女仆偷偷互咬耳朵,先生那日身着黑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枚镶嵌水钻的雀羽胸针,牵着水萤儿的手带领她走向此生跌宕的句点,仿若慈悲的天父朝人间挥洒垂怜。

    结婚请柬淬满砒霜,装进盖印红色火漆的牛皮信封,若无其事地递送宫无后手中。他在打开信封的瞬间遭剧毒伏击,必须吞食二十六颗盐酸舍曲林才可救转性命否则名医也无力回天。他心如死灰地躺在昂贵柔软的席梦思上,感到五脏六腑被来自地狱的烈火烧灼,呕吐感袭击着他的肠胃但除去反复做出呕吐的动作,他的食道空空如也。他的视线在昏暗中流淌,无数张古陵逝烟的脸庞从墙纸上扒下来,漂浮在半空,又分解成空气中看不见的各路分子与细菌。四面八方的旋转着古陵逝烟七零八落的五官,最后汇聚成碧绿万顷的森林,泥土久经降雨冒出各色矮小且健康的蘑菇,他在蘑菇蓬勃生长的季节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朵,如此脆弱又如此幼小,如此丑陋又如此畸形,命运会带领这杆弱不禁风的菌菇走向暴雨后的灭亡。门开了。逆着光,古陵逝烟靠在门框上,扬起纤长的脖颈沾沾自喜地吸吮着尼古丁,他说,吞这么多药,你是想自杀吗?

    宫无后沉默,事实上他的声道也被舍曲林暂时夺取,无法开口。古陵逝烟走到床边坐下,爱怜地抚摸着他皮包骨的手背,他说,你看你,何必与自己过不去。这水萤儿爱上谁又如何?反正你从一开始就没机会了——无后,你觉得你还能给她幸福吗?

    他艰难地转过眼球,努力将发散周遭的目光捡回,聚焦在古陵逝烟的瞳孔。他想我永生永世都会记住这张完美无暇的脸,恨意只有暂且寄存在此处才能静谧地滋养。我是海明威笔下迟暮的老者,你是大海中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鲨鱼;你吃了我整整一条肥硕的鲑鱼,我要将三叉戟捅进你的胸膛去。

    蝉仍在发狂似的嘶吼,瘫痪在床榻三日宫无后终于能够摔下床匍匐爬行。当他像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猫靠在落地窗旁,麻木地幻想这些聒噪的生物终有一天会无端自焚时,他看见大门前停着一辆朴素的大众轿车,身着廉价礼服的水萤儿挽着陌生男人缓缓走下石阶,她微笑着与共事过的同僚一一吻别。他轻轻地抚摸着透明的玻璃就像抚摸着她黑亮的秀发。她拉开车门,即将驶向通往光明未来的康庄大道,马达轰隆,尾气咆哮。十五秒后柏油马路上电闪雷鸣,浓烟滚滚,他的眼底腾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爆炸震死了整座烟山的蝉,宫无后的耳根暂时清净。

    叶小钗无疑是一个辛勤的环卫工人:太阳尚在甜梦酣睡,他已身着全套深蓝色工作制服,肩披整个楼道的昏黑准备周转于城市内各个塑料垃圾桶。自宫无后以强势且古怪的态度霸占了他的双人床一隅,叶小钗的日程表上多了一项行程:鉴于宫无后十指不沾阳春水,作息日夜颠倒,他恰好朝九晚五时间错开,以防家中曝尸,叶小钗会额外做一份吃食放在桌台。一开始,放在餐桌上的是清汤挂面,但宫无后起床已是日上三竿,只能看见膨胀后坨成糊糊的不明物体。叶小钗似乎察觉到了这种迹象,很快将挂面换成了电饭煲保温的扬州炒饭,调味不咸不淡,隐隐带有鸡蛋的腥气。

    他并非一个健谈的男人,下班以后多半坐在沙发上靠新闻联播打发时间,生活如同一张无声无色的白纸,平和到甚至可以说无趣,一眼就能望得到前程或是尽头。他偶尔会买一篮筐带壳花生慢慢剥出果实,周末去菜市场换点零钱,因此十指光秃,浸满土垢。宫无后并不知晓他何故多此一举,环卫薪资虽然微薄,但生活还算充裕。直到一如往常他们围坐在桌旁享用过味道平平的晚餐,新闻频道方进入最后五分钟的倒计时,叶小钗从工服口袋中掏出一个长条形的包装盒放在他面前,低低地说:“给你的。”

    宫无后挑起眉,翻过包装正面,是一只正红色的美宝莲唇膏。叶小钗没有看他,将残羹剩菜尽数扫进一个不锈钢盆中,一边拾掇一边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那个售货员说这个好看,我就买了。”

    他一生中收到过无数价值连城的礼物,或出于地位的谄媚敬仰,或出于美貌的贪婪爱慕,任何一件单拎出来便可置换一整幢叶小钗所居住的居民楼。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叶小钗在下班后窘迫地走进百货大楼的彩妆专柜,面对陈列琳琅满目的商品柜台手足无措,在店员或高傲或鄙夷的眼神中买下了这一支价格低廉的口红,并视若珍宝般放进口袋,最终在晚饭结束时分将礼物交递给他。宫无后打开口红,旋转出膏体,在嘴唇上搽了两圈,他向叶小钗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问道:“叶小钗,好看吗?”

    叶小钗抱着锅碗瓢盆,认真地点了点头,鼻头微微地皱起纹路,像一只认真又苦恼的棕熊。

    他把唇膏盖上,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睛,他的心脏如同泡过水的海绵迅速发涨,撑得胸腔饱满又疼痛,他终于问出那个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叶小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男人走进厨房,将餐具放进水池,里头传来哗啦作响的水流声。半晌,他走过来,解开身上湿漉漉的围裙搭在椅背。电视还在坚持不懈播报明日后日以及大后日的天气可能性,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按下电视的关机键,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夜已经很深了,空旷的大街上游荡着宿醉的孤魂野鬼。愈远离城市中心,两边的路灯愈黯淡。浸泡在漆黑中的不远处蜿蜒起伏一道漫长的山影,五菱宏光面包车劣质皮具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宫无后头昏脑胀。冷白的前射灯是郊区里的唯一光源,叶小钗在山脚停下,他打开车门,说:到了。

    他记得这个悲痛欲绝的故地,回访固定在每年八月的收尾,水萤儿的祭日。黑夜中的公墓没有丝毫光亮,漫山矗立的石碑像是一排排多米诺骨牌,死人的沉默震耳欲聋。他跟在叶小钗身后走上石阶,尔后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墓前空空荡荡,叶小钗从包里拿出几个水果摆在地上,石碑上刻着“金少一之墓”五个字,黑白照片上男人的长相和挂在客厅的面孔一模一样,永远年轻,永远英俊。

    他看见墓碑上篆刻的时间,于是说:“他是在七年前走的。”

    他七年前死的,我却觉得他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从出生起我就没见过他,他和我的妻子生活在遥远的北国。八十年代初全国燃烧着一种南下的激情,香港与新加坡是所有人的圣地。我背着两个行囊踏上了陌生的土地,这一去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带着妻子的死讯找到我,握着一把手枪抵在我的额头上说恨不得杀了我。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脸——他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生活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说叶小钗,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多年?我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他。倘若心破了一个大洞,怎么填都是窟窿,怎么补都是缺口,怎么歉疚都是徒劳,那又该如何是好呢?我把他带回家,他嘲笑我怎么活得这么狼狈,我告诉他去边境当兵的时候被割伤了喉咙,只能提前退役。他最后问我,叶小钗,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住?我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我答应了他。一周后他在过人行天桥的时候砸死在废墟里,政府豆腐渣工程千夫所指赔款却寥寥无几,一条人命明码标价两千块钱,连公墓的一块地都买不到。

    他给我看他十几岁的照片,那是我未曾参与过的人生,他成绩不好,但意气风发。他得意洋洋地说在学校时他如何风云,又有多少女孩子围在他身边只为和他说上一句话。后来我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悄悄地说,叶小钗,你知道我爱你吧?

    他死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年纪,那么年轻。年轻这个词今晚在他嘴里出现了好多次,宫无后想。他本该活得更久的,我欠他的债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还清。

    雨混合着呼啸的飓风,肆意狂放地飘摇下来。他们摸黑回到面包车上,浇得浑身狼藉,水迹蹭得到处都是。他的脑子燃起熊熊烈火,这火从叶小钗的掌心绵延到他的头颅之内。他把叶小钗压在放倒后座椅的后备箱胡乱地亲吻着,中年男人一边叹息一边搂住他瘦弱的腰身。他抹开沾在他脸颊上的长发,呓语般地询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儿子的替代品?

    叶小钗摇了摇头,他粗糙的掌心抚上他柔软的颈侧,他说,我一直清楚,你是宫无后。

    他再一次听见和水萤儿胸腔同样频率的雷声,潮湿漫长的雨季,直到立冬才会彻底消失殆尽。他最终可以确信这种频率只存活于叶小钗的心肺之间其他的都是赝品,于是他用力撕开被水濡湿的衣物,虔诚而感动地亲吻着男人赤裸且健壮的身躯,健康的rou体在他的勾引下发出粗重的喘息。情欲扶摇直上,且蒸腾得恰到好处,他解开叶小钗的皮带,慢慢地褪下他长裤,在昏黄的内顶灯下,他看见他双腿之间畸形的rou缝,翕动着脆弱的水光。他的脑内倏时乍亮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已动情地趴伏在他敞开的下体吮吻着母亲的嘴唇。他的舌头无师自通地在他紧致湿滑的yindao里游走,他的牙齿撕咬着他硬挺的阴蒂直到他发出母猪发情般的嚎叫,叶小钗的手指压在他后脑,大腿内侧的肌rou亲密地贴在他的左脸旁。男人的腹部急促地抽搐几下,从yindao口汩涌的潮水喷洒在宫无后妩媚精致的眉眼,打湿了他赭红色的长发。车厢内荡漾着体液的腥臊,叶小钗闭着双眼,别过脸不看他。宫无后揉捻着他肥厚的yinchun,缓缓掉下一滴泪。他牵起叶小钗的右手,带领他抚摸自己昂扬的下身,他轻轻地说,叶小钗,你感受到了吗,我们分明是一样的。

    不同于精神药品副作用的灼痛,他终于感同身受溽夏中蝉暴烈的哀鸣,与汇聚在他生殖器上的炙烫如出一辙。血管好似沸腾岩浆,这种guntang的液体冲碎了他过去二十四年的压抑与苦楚,冲破了他桎梏爱欲的枷锁,蓬勃起他长久未主动调用的海绵体,重新支撑起他分崩离析的原始男性尊严。他勃起的细短yinjing静静地躺在叶小钗的掌心,那么幼小又那么可怜,比不过成年男性的掌宽,只消轻轻握住便能将其完全包裹。他在叶小钗的手中磨蹭着畸形的yinjing,嘴角弯起一个因痛苦而五官扭曲的弧度:“你看,我现在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展现给你了。”

    叶小钗睁开眼,抿着下唇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从宫无后发育失败的生殖器官上移进他的双眸,尔后叹了口气,他问:“你的故事最后怎么样了?”

    他愣了一下,回答道:“我后来还是替他杀人,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贫寒的或是有权势的……萤jiejie死后我彻底丧失了睡眠,这些枉死的魂魄终日纠缠在我的身侧,化作无形的病痛钻入我的骨髓,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

    “我吃了半瓶草酸艾司,以为睁眼能看见萤jiejie,但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叶小钗。

    “即便是在自杀这件事上,我也是个失败者。”

    他低低地笑起来,高潮过的yindao在他的摩挲下重新湿润,流淌的水液顺着他的指节掉在后备箱的毛毯,印出三四个小小的深色圆形。叶小钗的手指taonong着他卑微的yinjing,目光沉静得如同车外淅沥的漫天大雨,他向他缓慢地张开双腿,露出腿根处那个泛红的洞口,握住他的性器一点一点地放进去。他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说:“宫无后,不要死。”

    他现在完完全全的在他身体里了,温暖且潮湿的甬道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茎柱,汁液冲刷着他坚硬的茎头,他此前是一只行将就木的枯萎的蛾子,如今在叶小钗的yindao中,经由恩慈的yin水浇灌重新焕发了勃勃的生命力,蜕变成婷婷袅袅的蝴蝶。快感如同狂风暴雨,他骑在叶小钗的身上疯狂地凿动,像一个癫痫病人四肢狂乱。叶小钗亲吻着他的下巴,他喘着气说,你现在可以给人幸福了。

    他尖叫一声射在他的yindao里,红色长发和白色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好像滴落在雪地上的鲜血。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车厢内只有意迷情乱的呼吸声。他趴在叶小钗的胸前倾听着全世界最让他感到安心的震响,感到消散的情欲重新汇聚在他孱弱的生殖器上,他复又埋进叶小钗的身体开始新一轮的挺弄。在这样温情而慈爱的时刻,他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早亡生母的脸,继而看见草坪上水萤儿安静且柔软的微笑;他的yinjing浸泡在叶小钗潮湿的爱意中这种爱令他回想起人类仍是胚胎时母亲zigong中的羊水,于是他虔诚地亲吻着他的嘴唇,呼唤着母亲的称谓,mama,他说,mama,带我回家吧。

    临近一二年末尾,传言甚嚣尘上,人人提心吊胆。十二月二十一日是玛雅历法中的收束或重建,宫无后在叶小钗的yindao中度过了这一天,六十平方的蜗居是独属于他们的诺亚方舟。下午四点谣言不攻自破,地球毫发无伤,没有耶和华天降的洪水神罚,也没有突如其来的陨石撞击。他在他健康的身体中驰骋然后留下同样健康的精水,性欲拯救了他岌岌可危的精神,他在叶小钗的怀里再也没有看见不怀好意的魂影。

    翌日清晨五点,叶小钗穿上工作服,如同往常一样准备去烟山的垃圾中转站工作。宫无后不见踪影,房间里弥留着他身上好闻的焚香。他有些奇怪,但并未在意。当他开着垃圾回收车抵达烟山山脚,远处的天空恰好升起冬季怠惰的朝阳,鲜红晕染了半边云彩。叶小钗恍恍惚惚地想,宫无后到底还是一只蛾子,没有蛾子不向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