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回避

    将近十二点才到家，从来没有比这更晚的时间。

    周美玉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哪怕她很少关心自己的行踪，何初雪也莫名松了一口气。漆黑的屋子一派空寂，她刚摁下开关还没来得及换鞋，淅沥雨声伴随寒风，由远及近渗入屋内。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雨，雨声恍然如同从梦里传来，她换鞋的手一顿，穿了好几年有些脱皮的靴子没能成功拔出来，一个没站稳朝后面的铁门跌去。

    背靠铁门勉强站住，屋外，雨变得愈来愈清晰，急促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覆盖。不知道罗凌灵到家没有，会不会淋雨，里面穿得那么少淋了雨感冒会不会更严重……

    如此种种围绕着一个人的慌乱想法盘踞在脑海，何初雪想要把它们驱逐，于是取了换洗的衣物准备冲个热水澡休息，全身脱干净才发现自己连挂在阳台的浴巾都没拿。

    后知后觉想起，罗凌灵说她家就在那个饭店附近，距离比桥湾小区要短不少，连自己都到家了，她多半也淋不着雨。至于现在，自己还要重新套上扔在地上的外套，狼狈地跑到阳台去扯晾衣架上的浴巾。

    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一翻，全身冻得直打哆嗦，好不容易打上热水冲洗全身的冷意，可头顶的洗发水还没搓出泡沫，花洒喷出的水温便急转直下，溅到皮肤上居然比开水还烫人。

    她猛然关掉阀门、把还在滴水的花洒摁进桶里，挂在厨房的热水器远远传来“滴滴滴”的响应，像极了一声声警报。

    老旧待修的热水器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工作不了多久就想着罢工，洗一次澡中间少说要停个两次，等休息得差不多了才能继续。之前何初雪总是会先打好一大盆热水备用，今天居然昏头昏脑忘了个干净。

    窗户开了个小缝透气，寒风吹得何初雪头皮一阵阵发疼，浴室方才氲出的一点热意很快散去，她哆嗦着起身关紧窗户，双手环抱冻得乌黑的自己，蜷在角落静静等尖锐的警报结束。

    凝望着地面的瓷砖，从发丝滴到肩膀的冷水让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何初雪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都是对自己的惩罚，拒绝罗凌灵的惩罚。

    何初雪好像从来没有见人哭得那么伤心，泪水一点点盈满双瞳，一眨眼，便顺着脸唰得流下，比电视剧任何女明星哭得都要惹人心疼。她哭得那么厉害，可嘴里还放着狠话，什么“你以为我想和你做朋友吗？”，“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朋友。”……

    冻得要死，明明很悲伤，可想到罗凌灵当时几乎涕泗横流的样子何初雪突然笑了，这时候警报声停了，她试着打开阀门，直到从花洒喷出的水开始冒热气，才敢重新冲洗身体。

    失而复得的热水一点点唤回正常的体温，贪恋这点温度，但要赶在下此警报声响之前冲完。

    她想，罗凌灵好像热水，又好像火，有时候还像烟花，像一切会发光发热的东西。明明那么好，可因为害怕，自己连一点点走近的勇气都没有。

    水流从头顶倾斜而下，漫过脸，带走微咸的泪水。到最后什么决定都没做，只是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换衣吹发，瘫倒在床，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结束混乱的一天。

    苦逼高中生是不配拥有完整的双休，一天半的周末，还要把大部分时间留给作业。到了该返校的星期天，何初雪磨蹭到五点还没出门。不是不想去上课，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罗凌灵。

    见过人哭的样子哪怕无法回应也做不到原来那般心如止水，可该上的学还是要上，躲避的人却一下子变成了自己。

    以往星期天何初雪总会早早到教室，在身边同学慌张赶周末作业的时候便认真预习下一周的新课，这次却破天荒踩点进去，甚至在进门前反复做心理建设。

    不要看罗凌灵，不要看罗凌灵，不要看罗凌灵，既然拒绝了就要心狠，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掉自己去喜欢其他人。

    可是，在踏进门的一瞬，眼睛比脑子更快做出了选择，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到那个人身上。

    她脸上戴着口罩，穿得很厚，大概是羽绒服套着校服外套，匆匆瞥一眼圆润得像个小球。

    怎么感冒还没好，还戴上了口罩，不会感冒加剧了吧……

    何初雪心乱如麻，连旁边同学找她要作业抄都没听见。像是为了证实她不好的猜测，第一节自习课某人尽力压抑的咳嗽声不断从身后传来，剧烈的时候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

    她不会那晚淋雨了吧？如果不是的话感冒怎么这么严重，自己在浴室光着身冻了好久都没感冒。

    一节课过得恍恍惚惚，体验了为数不多的“rou身在座位，意识在天边”的感觉。本来要预习的新课到下课也只翻了五页。她原不想上厕所，可看到罗凌灵跟着另一个女生走出教室时鬼使神差小心跟了出去。

    罗凌灵和那个女生走进厕所里面，何初雪则傻愣愣在外面的洗手台站着，无法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

    幸亏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上厕所的人不多，何初雪一直呆站在外面，小心听里面的动静，准备在人出来前溜走。

    “哎，你发烧了吗，咳得好凶，要不请假吧，老班会答应的。”里面传来一人的冲水声，她应该走了，可双腿像是凝在原地动弹不得。

    “没事，我喝了药了，请假耽误我学习。”

    “你装啥啊，我还不知道你，早点回去顺面帮我登下游戏。”

    “我没装，我就是不想请……”

    “假”字还没说出口，就一下顿住，如高飞的雁被突然射中，连挣扎都没有，直接从高空坠下。

    罗凌灵闭上嘴沉默站在原地，洗手台前的镜子倒影着两人，视线也交汇在其中。

    她站在自己身后，羽绒服、口罩、围巾、帽子全副武装，看上去又滑稽又让人心疼，眼睛还是那样又大又漂亮，却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黯淡了几分。

    此刻的对视堪比另一种接吻，何初雪承受不住，慌张打开水龙头，欲盖弥彰，任由水流冰冷淌过不需要清洗的手。

    洗手台只有两个位置，旁边女生以为罗凌灵让自己先洗，于是用冷水随便冲了两下就出去了。罗凌灵这才走上前，同何初雪并肩。

    “你……那天淋雨了吗，怎么咳成这样？”

    犹豫再三，还是选择问出口，可始终没有等到回音。旁边的罗凌灵不看镜子也不看她，摁了两下放在角落的免洗手液，准备离开时才闷声道：“没有，不是因为淋雨。”

    说罢转身离开，连追问的机会都不给何初雪。

    何初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连反应都被剥夺，直到其他人走来时才匆忙关掉水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