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你想当一个好mama，却好像做不到一个好mama。

    你做不到孟母三迁，做不到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全部。如果是为了孩子的未来，你就不应该回来，应该继续待在那座城市，砸锅卖铁也要让这四个孩子得到优良的教育。但你做不到。

    除了照本宣科，你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书上是怎么指示的，你就按照指示上面的去做。一旦超出书本的范围，你就什么也不会了。

    书里讲只有好的mama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长为好的家长，你没有一个好的mama，就不知道好的mama具体是怎样。

    过年的时候，亲戚在饭桌上谈起近年兴起的名叫互联网的东西，你有点听不懂，只知道有一台电脑，插上网线，就可以连接到世界各地。

    回去后盎格鲁就说想要，几个小孩都期待地看着你，你也很好奇，向普奇申请提前透支一些未来的开销买来一台电脑——你学到了新的东西，一个方块有屏幕的机器、长方体的机箱、键盘、鼠标，还有外插音箱。

    里面都是看不懂的字母，电器师傅帮你安装完系统，告诉你桌面都有什么、怎么cao作。

    浅蓝色的桌面，四个图标，孩子们都能看懂，你还没明白，他们就兴致勃勃强鼠标键盘要玩，你让开一边，心想自己或许已经被快速前进的时代所抛弃。

    没玩几天，他们就对电脑失去兴趣，你问他们怎么不玩了，他们说没意思。

    打开电脑，这次你入了迷。外文你看不懂，但能看懂的就五花八门。不知真假的奇闻异事，鬼怪小说，于东南亚失踪的妻子，世界十大之谜……还有为三级电影做广告，图片加载很慢，但满屏幕的艳图占满视野，你就羞红了脸，即便被迪奥教育那么久，从第三视角看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还是感到浑身发热。

    “mama！我回来啦！”

    “mama？”

    不知不觉就看到了他们放学，你手忙脚乱，关掉网页，凡苏斯与乔鲁诺已经来到卧室门口，你站起来，心虚地遮住身后的显示器。

    还好盎格鲁与里奇艾尔都去上课外班，要不然四个孩子你都不知道怎么敷衍过去。

    但是此时在这里的正是最难敷衍的乔鲁诺与凡苏斯，两人的心思一山比一山高，还不写日记，你是猜不透他们在想什么。

    “mama？”乔鲁诺歪一下身，你赶紧遮得更严，他眨了两下眼，“mama在看什么？”

    “呵呵呵没什么没什么。”你摇摇头，“好了快出去吧我要关电脑去做饭啦。”

    “可是我想玩电脑——”

    “不准玩！”

    你打断凡苏斯的话，手疾眼快转身噼里啪啦把电脑关掉。

    网络太危险，万一让自家孩子看到那些黄色图片和影片宣传怎么办，他们上次绝对没有发现，否则也不会说电脑没意思这种话，显然没有进入那些网址。

    两名心思深沉个头又都快要长过你的少年在背后盯你，你那叫一个汗流浃背，这要是被孩子发现你在看那些玩意，你不就在孩子心里没有威严了！

    吃饭的时候，这两个孩子也在盯你。没有盎格鲁与里奇艾尔的吵闹，家里反而安静得有点可怕。

    小时候里奇艾尔与乔鲁诺比较相近，凡苏斯与盎格鲁比较相近，大了些，却是反着来了——里奇艾尔与盎格鲁没多少心眼，乔鲁诺与凡苏斯的心眼一比一的强。

    要说最像迪奥，那就是乔鲁诺与凡苏斯。有的时候，他们的眼神真的让你怀疑迪奥是不是转生在他们身上。

    好在盎格鲁与里奇艾尔及时回来，家里又吵吵嚷嚷起来，你去给两个小孩盛饭，松口气。

    吃完饭，照旧出去散步，里奇艾尔没体气，在家里瘫着。盎格鲁跟你讲今天画的画，他学了线描，告诉你他自己学习的感悟。

    你听不懂，但是能从中感受到他对绘画的喜爱，看着他走在前面在寥寥路灯下闪耀的背影，心想这课外班的钱真没白掏。

    晚上睡前，你准备熄灯了，凡苏斯进来找你，有话想对你说。

    他说起去年里奇艾尔被诬陷偷东西的事，他其实知道内情。

    那节课是体育课，盎格鲁渴了想喝水，凡苏斯正好也想喝，就上楼拿，但是他们两人的水都喝完了，他又懒得再去接，就去看里奇艾尔的水喝完没有。他刚走到里奇艾尔的位子上，那个同学的名牌运动鞋就突然间从天花板风扇上掉到他身上。

    凡苏斯当时还在发懵，这时几个同学突然闯进来，他知道里奇艾尔一直被针对，以为这是同学的恶作剧，他不想中招，就先就近塞进里奇艾尔的桌兜里，结果不等他来得及拿出来，那个同学就号召班里的同学找他的运动鞋，导致了那样的事……

    你听得有些愣，“怎么不早点说？”这都过去大半年了。

    “我……”凡苏斯难得露出难堪的表情，“我怕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你根本想不到他会这样想，抱住凡苏斯，安慰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不是mama平时不够关心你，让你没有安全感？”

    凡苏斯摇摇头，紧紧拥抱你，想要把自己的身体融入你的身体里似的，你被他勒得有点难受。

    “mama。”

    他沉沉沙哑地说道，你问他怎么了。

    凡苏斯梦到自己被mama抛弃了。

    在他讲述的梦里，那个mama不是你。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mama再婚以后，只宠爱她与新夫生下的两个meimei。于是他离家出走，成为了你最不喜欢的那种坏孩子。

    他在路上走着，被从天而降的高档运动鞋砸到，被污蔑进了少管所，那个mama抛弃了他，任他在少管所里被欺凌。

    等到洗清他的冤屈，他已经在少管所里被折磨得无法走路。

    从少管所里出来，他就在街上筋疲力竭地流浪，没有人要他，没有人管他。醒来后他就害怕，怕你也像梦里那样不要他。

    “……”

    你也抱紧他，流下了泪。

    “mama？”凡苏斯推开你了些，“你怎么哭了？”

    “mama，那只是我的梦。”凡苏斯以为你是心疼他了，还反过来微笑安慰你。

    你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你没办法说，自己当初真的打算见死不救，不想养他们。

    也许那个时候，他的梦就成真了。

    “mama，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怕又重新做那个噩梦。”

    凡苏斯好久都没有与你撒娇，上次撒娇还是刚上小学的时候。你一心软，就同意了。

    他不想回屋拿被子，他说回屋的话盎格鲁肯定会跟过来，他现在想霸占mama。

    你被他的说法逗笑，青春期的小孩心思怎么这么可爱。

    凡苏斯跟你躺进一个被窝，他在被窝里深呼吸，说有mama的味道。你问mama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他皱起眉，形容不出来，就说感觉香香的，就是mama的味道，很舒服。

    你摸摸他毛茸茸的金色头发，他闭上眼，很享受你的抚摸。你感到自己的心变软了，变得好软好软，你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凡苏斯的身体很热，比小的时候更热。你的记忆里从未有这样的温度，你的mama不是，与你最亲密的迪奥也不是。迪奥的身体很凉，与他睡觉，像是在与一具尸体。mama呢？mama好像从未拥抱你。

    记忆里，她与你身体最亲密的时刻，就是打了你一巴掌。

    “mama，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凡苏斯好奇地问起，你想了想，不太知道。

    你不了解迪奥，凡苏斯惊奇地瞪大了眼，“mama不是因为爱而结婚的吗？我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吗？”

    你被他问得大脑一片空白。

    迪奥爱你吗？你不知道。他从未亲口说过爱你。

    那他又为什么要与你结婚呢？

    凡苏斯还等着你的回答，你告诉他，他的出生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与未来。

    “嗯。”凡苏斯同意你的说法，“mama，我要成为幸福的人。”

    “我要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一点也不像他，不像一个小孩子会发出的。

    凡苏斯的眼睛又转了回来，“mama，你追求到幸福的人生了吗？”

    你哑口无言。

    你从未想过“幸福”二字，你追求的是“完美”，以证明自己的人生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就算你是个女人，是个赔钱货，你也能过上被那些曾经贬低你的人羡慕的人生。

    那里不曾有“幸福”。

    “那么，我要让mama也过上幸福的人生！”

    凡苏斯侧过来抱紧你，贴在你的睡衣上，脸上摆着笑容，他是真心这么想。

    “谢谢你，凡苏斯。”

    “不客气！”

    凡苏斯抬起头，你抚摸他的脸，他的轮廓与迪奥愈来愈相像。

    梦里，你又回到曾经的那个家。母亲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呛人的烟味，还有厨房的油烟。

    你做好晚饭，端去客厅。家里的灯泡早就老了，只是不舍得修。昏暗的黄光忽暗忽灭，母亲吐出漫长的烟，比她的人生还要漫长。

    “你幸福吗？mama？”你开口问她。

    回应你的是沉默。母亲仿佛看不见你，她歪曲着身体在红木沙发上吐烟，与她目光交错的不远处，是被她摔坏的姥姥的遗像。

    那张遗像还好好地摆在那里，只有表面的那层玻璃片碎成数不清的碎快。遗像里的姥姥看着你们，好像在说，这里发生的事，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是一座被雨神眷顾的城镇。但无论下了多少场大雨，瓢泼、倾盆，多少次意图滋润的降临，都不会润湿这片干枯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