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簌簌雨声山林飘摇中,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凌冽风声,城隍庙内只剩下一堆燃烧殆尽的灰烬,陆同斐抱着浑身是血的唐映雪踏过一洼洼积水,溅起一地泥泞,他凄厉的哭声如同一道惊雷撕开雨幕,响彻在大雨中—— “莫绕!我没有师父了!” 他的哭声惊醒莫绕,莫绕摘下脸上的斗笠,便看见浑身雨水湿漉漉的陆同斐,他脸上雨水血水混杂,吓了莫绕一大跳:“你,你怎么了?!” 他定睛一看怀里几乎成了个血人的唐映雪,心下一凛,“他这是......” 陆同斐抱着唐映雪在他面前跪下来,哽咽的哭声在这样的暴雨天听得让人压抑难受:“莫绕,我没有师父了......” 莫绕连忙过来把脉,他探了探唐映雪的鼻息,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一时半会血根本止不住,他只好拍了几个蛊在唐映雪身上,迅速封住他身上几处大xue止血,稍稍冷静下来之后让陆同斐去行李里取些药材来。 陆同斐连忙照做,莫绕让他嚼了几株药草勉强敷在唐映雪胸前伤口,简单处理包扎了几下,莫绕一通忙活下来也有些惊魂未定,只好告诉陆同斐:“我单修毒经,于补天一道实在不擅长,他体内这寒毒,我无能为力......” 陆同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双眼通红,静静看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的唐映雪,喃喃道:“不会的......” 莫绕看着他一时哑然,他当然看出来唐映雪胸前那伤口是弯刀的刀痕,一时间城隍庙里无人应答,只剩下陆同斐沉闷的哽咽和眼泪,他痛苦捂住脸,咸涩的眼泪从指缝中涌落,滴滴砸在唐映雪身上,他泪眼朦胧中看着唐映雪,突然抬起头来:“我得回去找他——” 莫绕一惊:“找谁?!” “唐青衡。” 陆同斐立马起身找出一件披风盖在唐映雪身上将他裹好,盖上蓑衣,又将唐映雪抱在怀中,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体温也传递过去一样,他抱着唐映雪要出门去,莫绕只见他打了一声呼哨,不多时便听见远处的雨中响起一声鹰鸣,呼呼的风声越来越近,他抬起头一看,雨幕中飞来一只巨鹰,双翅展开能遮挡天地,割开雨幕,稳稳落在城隍庙口,神气又英武,锋利的鸟喙像一把倒钩。 “这是......” 沙鹰主动矮了几分让陆同斐爬上来,陆同斐先将唐映雪放了上去,自己也跟着爬上去,对莫绕道:“是我们圣教的鹰......就是脾性高傲,有时轻功还会把人扔下去玩......” 陆同斐说着又摸了摸沙鹰的脑袋,从行李掏出rou干喂他:“你乖一点别扔我们,我就把rou都给你吃。” 沙鹰叼住rou干仰头一扔一接就吞入腹中,陆同斐有些歉意对莫绕道:“它最多只能载两人,莫绕你——” 莫绕连忙摆手:“我无事,你快带他走吧,我后面过几天来找你。” “好……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 “今日的雨太大了,下个不停。”洛秋抱着胳膊倚靠在窗边抬头看天上的阴云。 “你的腿没事吗?”他又看向唐青衡,唐青衡扶着墙正在来回走,听到他这话道:“还行,正在慢慢恢复,多起来活动走走也好。” 他又看向洛秋,“倒是你,今日为何坐立不安?” 洛秋抿唇偏头,心中有几分不安,“这样的雨下的人心里不舒服。” 他抬头看向乌压压的浓云,却远远看见一个小黑点,那黑点越来越近了,洛秋才发觉那是一只沙鹰,他神色一凛:“那是......圣教的鹰?” 洛秋看着下一秒那沙鹰扑闪着翅膀落了地,甩了甩脑袋上的雨水,又用鸟喙理了理羽毛,那上面跳下来个人,满头红发,身上却湿漉漉滴水,他立马变了脸色惊声道:“小斐?!” 他推开门就要出去,唐青衡见他不管不顾冲出去了,又去拿伞跟在后面:“外面雨大......” “小斐!你怎么回来了?这是——”洛秋立马迎了上去,却看见陆同斐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紧闭着双眼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陆同斐抱着唐映雪一见到洛秋就忍不住落泪,心中焦急问道:“师兄,师伯在哪?我师父,师父他——” “你......”洛秋震惊看向他怀里的人,才发觉两人身上都是血迹,连忙把陆同斐扯进门,“快进来雨太大了。” 唐青衡举着伞正过来,陆同斐一看见他立马就冲了过去,抱着唐映雪跪在雨中,双眼通红仰头看向唐青衡:“师伯,救救他,救救他吧——师父他,他要死了——” 雨落在他脸颊,混合着苦涩的泪流淌而过,唐青衡一愣,垂眸看向他怀里面色苍白了无生息的唐映雪,“寒毒......” 唐青衡心中蓦地一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在他心底缓缓弥漫开来,他面色沉下来凝望着唐映雪,“跟我进屋。” 他转身进了屋子,陆同斐连忙跟上,也顾不得身上的雨水和血渍了,将唐映雪放在床上,脱下他身上的衣服,却见身上一道道刀痕渗血,唐青衡叹息一声,取了唐门秘药,虽说这药见效快,可外伤容易愈合,体内的寒毒爆发却已无回天之力。 陆同斐带着祈求看向唐青衡,唐青衡却也只能沉默以对:“此毒在他体内经年累月,已无解。“ 洛秋安顿好沙鹰刚进门便听到他这句话,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他来到房内,看向陆同斐。 陆同斐听到唐青衡的话,瞬间抓住了唐青衡的手臂:“不会的......师伯......你一定有解药的对吗?” 他的话语颤抖,逐渐溃不成军,“如果连你也没有解药,如果连你也——” “那他,那他岂不是......”陆同斐颤抖着嘴唇,双眼浸泪徒劳看着他,“救救他吧,救救他——” 唐青衡在他哽咽的哭泣中沉默看向床上躺着的人,他看向这张脸有些出神,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昔日里那个喜欢黏着他撒娇的小师弟,好像那天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映雪以后一定也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人......” 却也是他亲手带给他半生痛苦,酿出苦果,却也是他作为兄长,伤唐映雪至深。 如果没有那些事,他和唐映雪是不是也会成为很好的师兄弟,是不是也还能听到唐映雪喊他一声“哥哥”? 可世间没有如果,他和唐映雪,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 “或许......也并不是全然无解。” 洛秋面色复杂看向床上的唐映雪,走到陆同斐身边,“若是别的毒我不敢确定,可若是寒毒......” 陆同斐泪眼朦胧看向他,听到洛秋这样说道:“你应知道圣教洪水旗,护教法王,冰魄寒王丁君。“ “当年他受教主之命征战西南,却不慎被五毒教艾黎种下冰蝉蛊,身蕴寒毒,全身血脉如同霜冻,最后便是教主出手以我教《圣火典》得以压制。” 陆同斐听闻此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眼中泛起光亮:“师兄,你难道是说——” 连唐青衡听了也有些意外,洛秋却仍然眉头紧皱道:“可教主已然将《圣火典》修炼至九层才得以压制寒王的寒毒,常人难以有如此深厚功力.......何况寒王压制寒毒后却也留下后遗症,余生皆需以造化轮延续生命。” “映雪体内的寒毒应当不如艾黎的冰蝉蛊那般凶狠,可他到底修炼的是唐门功法,我不懂唐门功法,不知会有何种后遗症,现任五毒教教主曲云便是因两种门派功法运作缘由变作孩童,我不知映雪之后会如何......” 陆同斐听完久久不语,他回头看一眼唐映雪,心中纠结万千,最后咬牙心一沉,对他道:“试试吧,师兄,何况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说着正要起身,却被洛秋的手摁住了肩头,只听得他叹息一声道:“让我来吧。” 他神色复杂看向唐映雪:“你年岁尚轻,不如我修习《圣火典》时日长,更何况不知双门派功法交融会发生何事,此事既然是因我而起,青衡伤他至深,我心中亦愧疚,理应偿还。” 唐青衡听完他的话瞬间看向他难以置信,喉咙梗塞道:“洛秋,你不必因为我——”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洛秋止住了他的话头,让陆同斐将唐映雪扶起来,他盘腿坐在唐映雪身后,双掌贴在他后背,运气传功,霎时间房内闪烁起金蓝二色,一金一蓝的两道小球浮现在洛秋身边围绕着打转,源源不断的功力向唐映雪涌去,阴阳二气交融,互相旋转着缠绕在两人身侧,如同日月交替运转,日辉月芒皆辉耀其中。 唐青衡哑然无语,只得愣愣看着洛秋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忍不住紧张捏紧了拳头,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洛秋的手臂开始颤抖,他面色苍白,身侧金蓝小球也明灭不定,他睁开眼看向唐映雪,咬牙又运气往前一送,灌入他经脉里去,洛秋只觉得指间于唐映雪皮rou碰触的地方一阵阵噬骨寒凉袭来,阴寒阵阵扑面而来的冷气,他阴阳二气游走在唐映雪脉络里,用力一逼,唐映雪猛地咳嗽呛出一口黑血,洛秋瞬间脱力冷汗涔涔歪倒在一边。 唐青衡连忙上前扶着他,心下震动,“洛秋,你......” 洛秋喘了口气,勉强支起虚弱的身体:“无事,武功没了还可以再修,不过是重新捡起来练一遍罢了。” 唐青衡眼中有几分酸涩,声音喑哑:“是我的错......” 洛秋有几分嫌弃推开他:“知道错了就去给映雪烧点水,裴浅回来了吗。” “我去叫他。” 陆同斐将昏迷的唐映雪抱在怀里,看他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但却有了微弱的呼吸,身子摸起来也没有那么冻人了,可他心中仍未松懈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洛秋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难受,对他道:“你浑身都湿透了,也去擦一下身上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陆同斐垂下脑袋:“我只是觉得,好像他会在我眨眼间看不到的地方就要......” 就要死掉了一样。 洛秋看向唐映雪,又看向陆同斐,最终心里不忍,“或许,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情......” “映雪他.......” 陆同斐沉默听着洛秋说着唐映雪的过去,曾经他是那么想要了解他的师父,那么好奇,那么热烈爱过他,如今听到洛秋口中的唐映雪的过去,那些恩恩怨怨,那些不堪的残忍的真相,就这样撕裂在他面前,横堑在他和唐映雪中间隔着那么多过去,隔着那么遥远的无奈。 陆同斐心中一片迷茫,在某一刻竟也是明白了唐映雪的感受,这种事情要去恨谁呢? 爱难全,恨也难全,举目皆苍茫,命运弄人,不知该找何人讨要这爱恨,不知该如何给出一个答案,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路狼藉颠簸。 我该恨他?我还爱他吗?陆同斐看向床上的唐映雪,想到的却是唐映雪奄奄一息将无忧喂到他嘴边。 “我这一生,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可最庆幸的一件事,是当年收你为徒,得以相伴十余载......” 陆同斐替他拂开鬓边雪发,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叹道:“师父啊.......” 我分明该恨你,可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该如何安放这爱恨,该如何求个双全法? 这一声师父,好像无尽的叹息,落在唐映雪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