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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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定主意的事就立刻去做,他的执行力正在于此。 尹副官抱着饭盒回来时,杜聿明已经自行翻找出了一件长衫,阮静秋避无可避,不得不亲自动手帮他系上了侧襟的几个盘扣。他于是有点责怪地看着她,眼神里很有些埋怨,好像她真有那个本事拦得住他家长官一样。至于午饭,杜聿明自然也不吃了,尹副官抱着饭盒钻进前座,他则坐在后排,而后又向她一招手:“你也上车。” 阮静秋呆滞——毕竟此前哪支部队的军医也没有和长官一起挤后排的先例。 他看她犹犹豫豫的,反而展颜笑了:“你们一个个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半都在埋怨我专断任性。你是医生,就负责监督我。要是我真的不顾身体,肆意妄为,你随时可以把我五花大绑,押回医院。” 听他说得夸张,她忍不住发笑。这样一来,车里的气氛也不那么尴尬了,她问他想去哪儿,他想了想,只让司机在城里随便转悠,而后先和她说起了话。 “你上次写的材料,总裁已经看过了。”他说,“他很感兴趣,只不过行程匆忙,没有顾得上召见。” 她讪讪地:“幸好他没有召见我,不然他肯定会失望于这份材料和写材料的人怎么有如此大的差别。” 他笑道:“那可未必。熊主任也很缺人手,每次来开会,总是旁敲侧击地想从我这里挖一些人才去给他帮忙。你去他的经济委员会工作一阵怎么样?” 她的脸立刻成了苦瓜:“我不行呀,那篇材料都是两位参谋的功劳,我只做了一点小事。我只是个医生,除了治病救人,别的什么都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应道:“也是。军医处人手不算充裕,如果把你调走,张主任就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她总算松了口气。 司机是聪明人,她瞧得出这是往长沼公园去的方向。不过,这辆车子就不那么聪明了,拐过一个路口后,突然颤动几下,停在了原地。司机下车捣鼓了一阵,抱歉地说道:“长官,有个零件坏了,恐怕要回司令部去取。” 早年间二百师初创、机械化装备刚刚配发的时候,大伙曾为这些西洋玩意儿犯过很大的愁。她这个医生在这方面一点忙也帮不上,于是许多时候,都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寄希望于长官们埋头在机械里研究的身影。杜聿明可谓是其中的佼佼者,后来二百师乃至第五军沿用的装备cao作及修理手册,均是他实践研究后的心得。他内行地让司机发动车子,听了听引擎的声音,又下车和他一起查看引擎盖里的状况,最后点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他说道:“你负责修车,我们刚好下车走走。”又提醒他另一个部件也老化严重,需要更换了。 阮静秋想,那些忙碌而紧张的时光,对他来说或许远比现在要好得多。换作那时的他,没准会直接钻到车底下,而后弄得一手一脸的油污,亲自把车子修理好。她想着这些去而不返的过往,遗憾之余,又觉得很有趣,忍不住低头悄悄笑起来。他的目光如炬,边向她走来,边问:“笑什么呢?” 她嘴里说着“没有”,转身紧紧地跟上他。 长沼公园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占领沈阳时修建的。换作平时,他这个曾经在昆仑关血战日寇及远征入缅的将军,一定最不愿意来到这类烙有侵略者痕迹的地方,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病人,这里静谧的环境和湿润的空气又让他难得松快了很多。他走在前头,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如此沿着河道漫步了一阵,他的脚步忽然缓下来,害她险些撞在他后背上。 “你刚从南京回来不久,”他问,“沈阳和那边相比,情况怎么样?”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如实答道:“在我看来,恐怕不算太好。从抗战胜利到现在,南京的物价已经翻了好几番,我家从前做药铺生意,可现在已经连一家铺子也开不下去。沈阳比南京更靠近战场,物价飞涨之余,物资也越发紧俏了。去年这时,市面上还常买得到一些医疗备品,现在,如果不依靠美国人的援助,就只能往南去找其他货商。” 他的眉头又蹙起来:“来的路上我注意到,街边店铺大多门窗紧闭,街上也少有往来行人。现在看来,清查团去年办的事,至多只有形式工夫,连燃眉之急都没有解。” 他话音方落,远处有声音传来。两人同时回头去望,只见是一队学生,手举横幅标语,喊着“学生也要吃饭”“反对战争”等口号,远远地从街道中走过。待他们的声音远得听不见了,她再去看他的表情,方才散去的阴云已经又笼在了眉间。 而他提到的“清查团”,则是去年早些时候,由陈诚总长牵头设立,旨在监察各地接收敌产的官员的腐败情况的特殊组织。但是,这类组织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到了各地,将那些官员们接收来的资产按比例收取回扣就算交差,东北的军费问题、粮食问题乃至物价问题一个都没解决,反而愈演愈烈,闹到连学生也快没有饭吃的地步。而东北的战事确实也已经比所有人的预计拖长太久,将近两年时间过去,不仅军事上的目的没有达到,还让东北境内的几座大城市都接连陷入了经济困难的情况。 她知道这是历史的必然走向,作为一个逆着历史长河的浩荡洪流的人,失败是他耗尽心力也最终未能挽回的结果。她也想要出言安慰他,可又怕自己不慎说漏了嘴,再引发他的怀疑,因此思虑再三,还是没有作声。 杜聿明走了几步,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递给她。她接过查看,是一张手抄的歌谱。她大略扫了一遍,特点鲜明、铿锵有力,曲调也编写得昂扬向上,大概是此时东北一些农村地区进行土改时的宣传歌曲。但这是一个更危险的话题,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因此更不敢多言,看完就把歌谱还给了他。 杜聿明说:“我们失掉的人心,就是这样被对手收去的。”过了一会儿,他仍然不见她出声,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阮静秋苦笑道:“长官,你这是为难我呀。我实在对政治上的事没有什么见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他明白她的顾虑了,叹口气,把歌谱收了起来:“那就说别的吧。” 两人说话的时候,尹副官始终抱着饭盒,隔着不足以听清声音的距离远远跟随着。而这时候,前方又正好有一段不甚平坦的小路,她知道他的腿从前受过伤,一直不很利索,便先一步搀住了他手臂,想扶着他慢慢从这一截路段通过。他察觉了她的意图,侧头望过去,她哪敢与他对视,只觉得整张脸都要烧起来了,连忙垂下脑袋:“慢一点走。” 他应了一声,收回目光,眼神略转了两转,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了她窘态的来由。走过这一截路之后,她总算大着胆子问他:“杜小姐曾经向我提过,长官要和她一起去美国的事。前阵子蒋总裁到沈阳来视察,我还以为你会就此回南京去了,怎么还留在沈阳呢?” 他不答反问:“你认为,我应当在此时去美国治病吗?” 她想了想,答道:“我不懂打仗,更不懂军事,但也知道要办成一件事,不可能只靠一个人的道理。这样说来,如果一件事是可以办成的,那么它就不会因为多或少一个人而发生很大的变化。相应地,假如一件事本就十分难办,而且,还与一整个体系密切相关,那么,恐怕一个人能为它做的也很有限。” 他平静地接道:“你是在说,我就是‘蚍蜉撼树’里的‘蚍蜉’了。” 她连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待这件事,是作为一个医生的立场,而医生首要考虑的问题,就是病人怎样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少的代价恢复健康。我认为,美国的条件比国内好得多,与其在这里年复一年地拖延,导致结核随血液扩散,引发更严重的状况,去美国治疗一段时间,完全康复后再回来工作才是更合理的方式。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你不但会有更多的精力,也能够用更高的效率完成工作,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坏主意。” 他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撑住河岸的栏杆。 “总裁确实提出过要我离任去养病,但我拒绝了。”他叹道,“东北战局如此,我若此时去美国,就不是单纯的‘离任’,而是‘临阵逃脱’。” 这也确实是他作为军人一贯的思维方式,她无可指摘。 他接着又说:“不过,我答应过致礼会去美国看她,只要战况稳定下来,而总裁又找到了合适的接替人选。” 可最后他还是被束缚在东北及中原战场上,就此与家人分别了数十年之久。阮静秋心中暗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对这个时代及身边的人所做的事实在少之又少,甚至到了这样紧张的关头,她都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来改变既定的历史,比如让他能够成功脱身去往美国,以避免被卷入更大的漩涡与无望的死地。 杜聿明对她心中的思绪自然无知无觉,他收回手,两人又一起慢慢走着。“近来东北的一些军政事务,我已经逐渐转交给桂庭负责了。”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咳嗽了两声,又继续道,“不过,之后由谁来正式接手,我也没有定论。你的家人在南京,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申请调回去,就近工作。” 她说:“谢谢长官。我已经很熟悉东北了,家里父母尚在,生活也还能维持。我打算暂时留在这里工作,说不定冬天还没到,你就回来了呢。” 他闻言笑了,点点头道:“好。”旋即话题一转,“那再说说你的个人问题。” 她耳朵一抽,立刻想到了发烧生病那天遭遇的诡异状况。 但他听不见她的心声,自顾自地讲起了“个人问题”的内容:“在我身边的这些年轻人里面,陈副官是很可靠的一位。你们两情相悦,更是很有缘分。我恐怕不能够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到时就请熊主任替我送上一份贺礼。” 这段话的每个字都使她处在立刻想要打断但又碍于他是长官不能马上打断的状态,急得她头上冒汗,脸和脖子也一齐发热,几乎就想要从原地跳起来了。他一说完话,她就急得一刻也不能再等,拔高了音调,连声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误会!” 在杜聿明的印象中,她一贯很有些超脱于年纪的老成和稳重,从没有为什么事焦急失态过。他头一次见她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不由讶异地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也不管那么多了,事关名声清誉,于是一连串地向他交待道:“一开始,我只是因为怕张主任给我介绍对象,才告诉他我已有了意中人的。可他不知怎么就会错了意,以为我对哪位副官有了什么想法,于是擅自跑去副官处,把他想出来的这层意思告诉人家,乱拉了这一条红线。这根本就是误会一场,我从来也没和哪位副官有工作之外的交情呀!” 他听完,愣了一会儿,忍俊不禁道:“明白了,明白了,你可以冷静点了。” 她呼哧呼哧地喘气,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窘迫,连忙用两只手遮住脸。 但他忽然又收敛了笑容,问:“那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