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说明】
【几点说明】
有读者说工艺和风俗以及语言习惯bug特别多，我编辑了回复读者的答案，这里也做几点史料注解、说明。 一、关于宋锦所用的几何纹样 首先，读者质疑宋朝宋锦用几何图案，说几何形织锦图案西周就有了，狼图织锦汉朝就有了，而且经丝路传至少数民族地区。这位读者想必是不了解宋锦、没见过宋朝宋锦的。我在这里科普一下：莫说宋朝，即便到了明清时代，宋锦装饰最常见的样式也是满地几何纹上叠加主体花纹构成的重叠式纹样结构，这叫“锦上添花”和“锦地开光”，多是以几何纹为骨架，内填以花卉、瑞草、八宝、八吉等。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对「宋锦」（Song brocade）的定义是：「根据市场趋势、客户需求、设计中应遵循宋锦的传统表现手法，【以满地规矩几何形纹样为主】，配以小型吉祥图案，典雅细腻，色彩丰富为特色，【并有所发展和创新】。」 这位读者想必不知道“宋锦”是一种特别的锦料，以为宋锦只是“宋朝织出来的锦”，所以才会把以几何形为主纹的宋锦和西周时期的几何纹织物混为一谈。这是个相当荒谬的错误，若非其愚蠢程度，甚至有些搞笑。几何纹是宋锦的标志性特色，且西周时期是没有宋代的成熟织锦技巧的，所以那时候的几何纹布料当然不称之为“宋锦”，也没有宋锦的华美柔丽、色泽鲜亮。 由此可见，几何图形是宋锦作为一个锦种的最重要特色、标志之一。我这里给大家举两个例子。 1. 北京艺术博物馆收藏一件红地夔龙凤八答晕纹锦织成料（见图一，粉红色）。所谓“八答晕”，是古代一种常见的几何装饰纹样，于宋锦上应用广泛。其几何纹组成的“米”字格骨架基础，在线条的相交处套以方形、圆形或多边形，再在这些几何形内填饰小几何纹或小折枝花纹等。 2. 苏州丝绸博物馆2020年曾展出一件八达花卉纹宋锦，与一件棕色地夔龙牡丹纹宋锦，大家可以自行谷歌，二者皆为传统宋锦几何式样与颜色。 宋朝之后的宋锦其实称“仿宋锦”，因为诸多纹样在混战中已经失传。宋朝宋锦多用低饱和度色，效果淡雅清丽、素雅平和。这在清朝有了转变。举例：清红地花果蝴蝶纹锦（见图二，橘红色）打破了宋锦地色纯度较低的规律，使用了饱和度非常高的橘红色作为主色，并且有了明黄色蝴蝶这样鲜灵的活物。 的确，清朝的宋锦添加了我们多在南京云锦中所见的动物元素，如龙、凤、蝴蝶。举例：清康熙香色地龟背如意瑞花五龙纹重锦垫面（见图三，龙纹织锦）。成料的中心位置处设有一团龙纹开光，团龙须发飘飞，龙身遒劲，以正面姿态盘绕一枚火珠，张牙舞爪，气势威严，周围环绕五彩祥云。 故事中，女主的织锦图案胜在蝴蝶与狼的灵动，不以几何纹为地，直接上有动感的活物。这一点既融合了上述的清朝仿宋锦的特质，其实又更像南京云锦（见图四，仙鹤）。所以简介里才会说故事中的“南锦”结合了是宋锦与云锦的特质。云锦之所以名为“云”锦，正因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云霞，图案精美、锦纹绚丽，在明朝发展出用提花技巧织造的工艺，在清朝供皇家的江宁织造（没错，曹雪芹家那个）生产。 宋锦在当代也有了改良和转变。上世纪80年代初，苏州织锦厂成立的设计室和科技组设计生产出织有环球、龙凤等图案的新花样。现在织造的宋锦，也已改用纹针式提花机。宋锦也与南京云锦研究所合作，复制出如《球路龙纹锦》、《黄地宝相八达晕锦》、《花卉盘绦纹锦》、《极乐世界》等的绘图性织锦作品。 因此，女主所织造的图案，其实更符合现代改良后的宋锦样式。大家可自行谷歌米兰时装周或2014年APEC会议上所用的宋锦。有条件的话可以去苏州丝绸博物馆参观一下宋锦。 至于读者提到的汉朝丝织物：汉朝的龙凤纹锦、南北朝的夔龙纹锦都是图腾式样的（动物形状极其抽象），且没有宋锦的光泽亮丽、质地坚柔（因为当时并没有北宋晚期所见的成熟宋锦织造技巧）。如果男主见过狼纹锦，那也不会是在亮丽华美的宋锦上，而且大概率是图腾式的。他不会见过狼狗与蝴蝶生动玩耍的图样在南锦上出现，而且我猜各位读者也没见过这样的古代图样，因为这是现代改良过的宋锦才会有的图案。 二、“凉人”穿越三千年，集古今封建为一体 读者质疑文中的“凉人”到底是在哪个历史时期，用了哪个少数民族的特质。这里再次澄清。 作品想表达的一个主题是任意两个民族（说白了，两拨人）在接触后可能产生的政治及文化矛盾，以及政治哲学给我们提供的解决方法。我想表现的不是具体某个民族或历史时期才有的问题。虚化历史背景，就是为了不让读者你套入你对某一个特定历史时期或某一个少数民族的刻板印象。比如，虽然金辽也有汉化历程而且运用起来比较便利（可以用如翰鲁朵兵制的问题激化矛盾），但在这一个情节点上，我仍旧特意采用了北魏的汉化改革，就是为了淡化你在读故事时可能带入的对金人、辽人的刻板印象。所以，请大家别再生搬硬套了，我是故意让你套不上的。 简介里说的很明白。我没说背景是南宋，而是历史架空。简介说的是：“‘凉人’是用【不同少数民族文化融合杜撰】出来的，制度多采自北魏”。汉化等情节点、宗主制度取材自北魏，但故事梗概中的“北院”显然是辽的制度，所以我明明白白写出是【历史架空文】，并没说明是哪个朝代。 顺便说一句，“八王议政”的制度取材自努尔哈赤设立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八王也就是八旗旗主贝勒。 另外，读者说文中中都描写像渤海。这是错误的，因为中都描写直接出自金中都，《金中都“永安”考》载：“完颜亮在中都之东开通了潞河，西面则建成卢沟桥（当时称广利桥），使西南陆路各种货物可以直接进入中都。金代还首创了漕运形式，即从水路运送粮米到京城中都。”并不是读者说的渤海。 三、女扮男装可不可信的问题 读者似乎认为，既然架空，就不该再搞出女扮男装这个情节。这里我做几点解释。 首先，工匠有女人，官员只能是男人，这是符合史实的。据《宋会要辑稿·职官、食货》中记载：「太祖乾德四年（966年）置内绫院……以京朝官、诸司使、副内侍三人监。」“朝官”、“司使”、“内侍”当然都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职位。中国自古以来就是技工可以是女人，但一到监督管理层就必须是男人。当今社会也有这种不成文的陋习，就如国家领导人当官的几乎清一色男人。这是女性在当代职场中常遇到的glass ceiling（玻璃天花板）。文里说明了工匠可以是女人，但女主父亲想让她做到督锦使，因为这是一个锦工最高的成就。 其次，这本来就是一篇女性向的故事，所以当然要重视女性的职场壁垒问题。既然是历史架空，我更该设定成督官是男性，因为这恰恰符合历史官僚制度：女人在公共领域的活动是受诸多束缚的，这是封建制度的最主要糟粕之一。 四、衣帽、染料、语言习惯 至于‘凉人’衣服帽子，多取材自辽、金、蒙式样（如毡帽、吐鹘带），语言多取材自满语、蒙语——因为是架空，所以在故事中统称“凉语”或“胡语”。另外读者质疑少数民族染料与汉族不同。这里再次科普一下。瑶族、苗族、壮族、维吾尔族的染色工艺与汉族大相径庭，虽有交流借鉴，但因地域不同，气候及当地矿植物不同，所以工艺程序、结果大有不同。古今中外，这是极正常的现象。 另外读者质疑为何故事中凉人的语言习惯“彻底汉化”，我做两点驳斥。首先，故事中漠北宗王一直在说凉语，他没说过一句汉语，白月节等也是少数民族习俗，他们的语言习惯当然没有“彻底汉化”。 其次，1982年出版的《中国古代史》载：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前，鲜卑贵族大都已能讲汉语，只是还有鲜卑语的母语能力，改革只是更进一步，禁止鲜卑人说鲜卑语；其它政策如三长制和均田制、班禄制都是制度上的——关乎谁掌控经济资源、谁有收税权，不是习俗上的。所以贵族语言汉化这一点，并不与制度上的鲜卑化产生任何矛盾，历史上改革前的北魏就是这种情况。 五、结语 最后，我很欢迎读者与我讨论剧情、历史问题。但请你先做好历史功课再来批评，这是对我和你自己最基本的尊重，也可避免将“宋锦”与西周的几何纹织物混为一谈的这种低级、愚蠢错误。 当然，我以后也会加长篇末尾注部分，把我的历史知识和所做的这些历史功课尽可能清晰地讲出来，也算做是免费科普。 六、参考资料 “鉴赏|传承宋代织锦的清代宋锦：织工精细，纹饰高雅”，澎湃新闻，12月16日，https://m.thepaper.cn/kuaibao_detail.jsp?contid=5097394&from=kuaibao “六十年，坚持一项活色生香的事业是种什么体验？”， 南都周刊，2020年2月18日。 刘巍巍，“‘国潮风’下的宋锦复兴”，经济参考报，无日期。 陆斯嘉，“APEC首脑服装为什么用宋锦？”，澎湃新闻，2014年11月12日，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77301 “文化背景：宋锦”，东方印象，https://www.eastimpression.com/culture.asp?id=759 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中国国家标准化委员会报告，“宋锦（Song Brocade）”，2015年5月4日，http://www.tc401.com/uploads/soft/150615/201507ZQ.pdf 北京艺术博物馆馆藏 苏州丝绸博物馆馆藏、展览 刘浦江《金中都“永安”考》，收入《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第275—287页。 《宋会要辑稿·职官、食货》，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维基，https://ctext.org/wiki.pl?if=gb&res=741924&remap=gb 朱绍侯, 十院校《中国古代史》编写组，《中国古代史》，安娜堡：密西根大学出版社，1982首版、2009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