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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时候,比如坐在只属于护理人员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们也会叫她“307”:“307最近的健康状况怎么样?”“挺虚弱,没精神。”“有让她参加疗养院组织的比赛吗?”“当然,但她兴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发呆。”“这可不太好。”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间,很有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空置,并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但现在不太一样了,曾经恹恹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开始挑选衣服,梳妆打扮,还将自己蓬松的卷发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这个时候,安德烈会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结夹子,逐一夹在那头银白的发上。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护理人员,俞适野不能离他照顾的老人太远,他并非刻意听他们说话,可只言片语依然传入他的耳朵。他们聊电影,聊音乐,聊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聊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过去是一位运动员,曼莎好像是护士。也许是因为曼莎职业的缘故,他们甚至聊到了死亡。曼莎告诉安德烈,自己见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并在最后的清醒的时光里,能牢牢握住他的手,听他再说一次“我爱你”。这个和风静谧的下午,夕阳金灿灿的,拖曳着光,让两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拥。然后,一切来得这么快。一天晚上,曼莎突发急症,被送入医院抢救。等俞适野得知这个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曼莎已经从抢救室出来,进入ICU病房,又几天之后,她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带着呼吸器,身上插满管子。安德烈白天的时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边,将不大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晚上的时候,安德烈又让俞适野带自己再去看一次。俞适野无法拒绝,任何美好的感情,都会让他想起自己与温别玉。正因已经失去,所以额外想从生活的片段里寻找安慰剂似的幻影。他再度带着安德烈,偷偷来到医院的病房。这次,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医疗器械的屏幕光搅乱昏沉的夜。他站在门口,看见安德烈cao纵轮椅,来到病床旁边。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叫一声:“曼莎。”没有回答。安德烈又说:“我爱你。”依然没有回答。由呼吸机带出的沉闷呼吸声响在室内,老人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间里的一点。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还在流通,她的肢体还是温热的。但她的神智和灵魂,已经远离躯壳而去。俞适野看见安德烈用双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头颅垂下来,一滴泪自他眼角渗出,滑过面颊,来到下颚,最后滴在被褥上,成为一粒湿漉的圆斑。***曼莎就像一具被摆放在手术台上的rou体,时不时这里删减一些,那里填补一些,最后都辨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这样,她也没能坚持太久,一个月后,俞适野连同安德烈一起参加了她的葬礼。葬礼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看见安德烈在房间里喝酒,已经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轮残月,印着他惨淡的脸。俞适野在外头迟疑片刻,敲敲门,踏进去,他低声说:“……节哀顺变。”声音像被施了延迟魔法。半天,安德烈才听见,反应过来,抬起头,对着俞适野微微一笑:“死亡确实是终结,但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终结。像我和她这样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看不破的了。倒是你,这是你第一次面对死亡吗?”俞适野怔了半天,慢慢摇头。“今天葬礼的时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愿意面对尸体,却强迫自己去面对。”安德烈平静客观,“你在勉强自己。”俞适野静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还害怕高处……我也不想面对他们,可是……”“可是你知道你不行。”是的。俞适野知道自己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不去面对它们,他总有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试过跳伞吗?”安德烈忽然说。“没有……”“为什么不试试?”安德烈问。“因为这……”“很令人恐惧。”安德烈补足了俞适野没有说出来的话,“不止是恐高的人恐惧,普通人也会恐惧。”窗户下的老人cao纵轮椅,正对俞适野。“乘坐飞机来到万丈天空之上,再向翻涌着的洁白云海跳下去,你以为你的行为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但并不是的,它给了你全新的认识世界,认识内心的机会。”他轻言细语,声音微微缥缈,像天空里呼啸的风,“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你穿透了那层生命的迷障,你看见了更纯粹的世界,更真实的自我。”“人总会恐惧,一如人总会悲伤。”安德烈脸上还残留着颓唐,正是这样的颓唐,让他轻薄的话语有了沉甸甸的力量:“我们要做的,是去了解它们,再去战胜它们,未知总使人恐惧,但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恐惧只得自你心底悄悄溜走。有空的时候去试试跳伞吧,你会爱上它的。”后来他们说了更多的东西。俞适野坐在老人的身旁,任由老人抚着自己的肩膀,他听老人说天空里的故事,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一点一滴,将蒙着面纱的天空揭露给俞适野看。他的心也随着老人的描述飞上了天空,翱翔在自由的边界里。今天的死亡逐渐离他而去,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淡去些印痕。他们为那些故事大笑,笑声将阴霾驱散。第五十二章护理人员的工资确实高,仅仅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俞适野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虽然平时吃东西依旧是去超市买打折的货,但至少不用为学费和住宿费担忧。他从沉重的生活成本中解脱出来,喘上两口气,过了几天悠闲放空的日子,随后,他的注意力被扯到了疗养院的医疗器械上。这种转移源自安德烈对注射针头的一声难用的抱怨,俞适野一开始有些不理解,只是一根针头而已,但安德烈随之做了个很形象的比喻:“你用厨房剪的时候会觉得某些牌子的厨房剪刀特别难用,另一些牌子的特别好用吗?”“当然。”“那为什么针头不会有些牌子好用,有些牌子难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