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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将身死,余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贺厌砍下阿史那纥的头颅,用刀尖悬挑着挂在高处。杨采薇则趁机挥剑斩了看守俘虏的敌军,她引燃狼烟,不多时苍云驻守在林外的援军纷纷前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支残兵悉数歼灭。

    贺厌杀得连握刀的虎口都在发麻,浑身浴血的苍云长出一口气,终于有空回头去看方才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的林观音。

    林观音因为体弱,在长歌门没学过什么剑术。方才朝阿史那纥挥刀已是很勉强,但贺厌以为自己将他护得很好——

    直到望见火光映亮了林观音几乎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刚伸出手,林观音便身体一歪,瘫倒在他怀里。

    “喂、你、你伤哪儿了?”贺厌慌忙于他身上摸索,只是他满手都沾着血,摸到哪里都是血污,于是急得大吼:“军医、军医呢——!”

    他喊到一半忽然想起来,随军的军医营已被他先遣回苍云堡去,如今一来一回还要赶几个时辰路。

    林观音抓紧了贺厌的衣襟,他已痛到连声音都是嘶哑的:“骏之、我可能……要生了。”

    生什么?贺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林观音的话。然而受伤尚且能忍,生孩子可慢不得半刻。如今箭在弦上,他环顾一周,长臂一伸直接把杨采薇抓了过来:“他要生了,你赶紧帮忙接生一下!”

    杨采薇瞪大眼睛:“我不会接生!”

    “你不是长歌门的吗?连这点东西都不会?!”

    杨采薇被他盯得发怵,连辩解的声音都小了许多:“长歌门又不教这个……”

    正当贺厌急得快冒火之时,从那群俘虏里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妇人来,朝贺厌行了一礼:“多谢贺将军救命之恩。老身从前是村中的稳婆,若将军不嫌弃,老身可勉力一试。”

    贺厌这才低下头,凝视着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他是识得她的。她的儿子是他手下的兵士,他曾撞见她怕儿子在军中吃不饱饭,在军营门口偷偷给他塞了两个馒头进玄甲中。

    但她儿子已不在了,他死在了去年的春天。他的血rou和许多军中的同僚一样,化作了李牧祠前盛开的野花。

    林观音忽然动了,他只能吐着气音,贺厌要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才能听到他说:“……走、你、走。我、等你……”

    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那群俘虏、以及身后整齐的玄甲军队。贺厌知晓他要说什么,他是一军统帅,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断不可于此时儿女情长。

    杨采薇看出他的为难,她很快冷静下来,开口道:林观音交给我。方才来路上我见到一座荒庙,我和这位大娘一道将他搬到那儿去,你不要忧心。”

    贺厌沉默了很久。最终,他一言不发,朝二人行了一个大礼,安排手下兵士清扫战场去了。

    待贺厌跌跌撞撞地闯进山林的野寺中,已是第二日的傍晚。绯红的残阳之下,一声嘹亮的啼哭惊起觅食的群鸟如层云般振翅飞远。

    杨采薇笨拙地抱着新生的婴儿在门口哄着,那位老妇人则拿着桶朝地上泼水,冲洗一路延伸至殿内的血迹。

    二人看到贺厌,面上却不见喜色,反倒显出一种悲哀的惊惶。

    贺厌快步行至杨采薇面前,他处理完苍云军的事情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整整两个日夜不眠不休令他眸中遍布血丝:“他人呢?”

    杨采薇一怔,下意识地别开他的目光。贺厌心头一跳,揪起她衣襟大声吼道:“说话!”

    她怀中的孩子好不容易被杨采薇哄睡,却又教这一声吓着了,蓦地大哭起来。

    老妇人哐当一声将水桶扔到地上,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快步走来挥开贺厌的手,将孩子抱进怀中。

    杨采薇没计较贺厌无礼的举动,反倒是背过身去抹眼泪,她伸手指向破败的主殿内,哽咽道:“……他在里头。”

    老妇人面色沉痛,她深深叹息一声:“妇人急产最为凶险,这位贵人身体更是……我二人合力将他抬至此处,已流了一路的血,老身无能,实在是……”

    她觑着贺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里仍再哭闹的婴孩朝前递了一递,好在孩子的命保住了,是小女娘,将军,您看一看她……”

    贺厌却没有回头多看一眼。他怔怔地朝殿中走去,砰地一声甩上脱了漆的老旧木门。

    这座庙原本是附近的村民建的,后来连年战乱,整个村子都搬走,此处亦荒废下来。庙中的陈设也被搬空了,只留下一尊观音像和昔日用来供奉的木桌。

    林观音静静地躺在桌案上,他身上的衣裳被血浸透了,泅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双腿之间更是血rou模糊,杨采薇实在不忍心看他这幅凄惨模样,于是将自己的衣袖裁下为他蔽体。

    连日征战让贺厌疲惫不堪,思绪一片混沌。杨采薇方才说林观音如何如何,他是半个字也未听进去。

    他只是有许多不能理解的事情。譬如平日里最令他痛快的鲜血,此时蜿蜒了一路,却为何突然熏得他几欲做呕?又譬如夏日炎炎,蒸腾的暑气燎得他大汗淋漓,为何他握着的那双手却冷得像冰?

    他嘲笑贺骁是懦夫,然而见到林观音,他自己的第一反应竟也是逃避。

    贺厌凝望着那张白净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狠狠地朝地上锤了一拳。

    “……骗子!”

    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滴砸落在长歌仿佛沉睡般安详的面庞上。贺厌狠狠吸了吸鼻子,他抬起头,蓦然对上立于殿中的观音像。

    这庙宇荒废许久,连地上的砖缝都被疯长的野草填满,然而那观音像却崭新无匹,玉面菩萨持柳枝而立,身后的莲轮涂了金漆,在阴暗的室内竟宛如闪烁着灿然的佛光一般。

    贺厌并没有贺骁从前的记忆。他的记忆始于“出生”时,贺骁在观音像前磕够了一夜的头,念尽了时间的祈祷之词,却只能对着小妹冰冷的尸体哭泣。

    哭有什么用!求又有什么用!

    贺厌于他心中无声地嗤笑,然后伸出手,替他推倒了那尊虚伪的神仙。

    求神拜佛是人给自己无能所找的借口,他贺厌想要的东西,向来毋需靠向着一尊泥像跪下念经。

    但他送过不少人去见阎王,却从不知道要如何与阎王抢一条命。

    可万一、万一那真有用……

    贺厌目眦欲裂地瞪着那尊神像,而救世济苦、慈航普渡的菩萨仍旧静静地微笑着。

    玄甲锐利的棱角撞上石砖,拖曳出一道刺耳的锋鸣。桀骜的将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弯下高傲的头颅,卑微地伏于观音面前,乞求神的垂怜。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倘若佛家真有因果业报,悉数加诸我身便是,请你……救一救他。

    哪怕要我下地狱也好,只要能换一换他……

    莲座上的观音无言地注视着他伏于案上恸哭的模样,直到贺厌精疲力竭地昏过去之前,祂那慈悲而哀怜的笑容都不曾更改半分。

    破败而荒芜的殿内,忽而响起一声叹息。

    观音的手轻轻抬高半寸,为他拭去了颊边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