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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婆娑

    时间线混乱+一点点个人猜想;

    删删改改,不知所云,浅做一口饭给大家吃;

    《锁麟囊》是近现代京剧,文中的情况纯属捏造。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戏子在楼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水袖翩然,时兴的脂粉弥漫着浓烈的香,如月色如寒梅,竟让人恍惚间生出这里是天上白玉京的错觉。

    此地毕竟是贵人们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随着素日放浪形骸的纨绔起身,描摹山川风貌的瓷器乍然磕在地上迸裂,连同其中的红梅腐烂在一汪水潭里。

    香油蜡烛燃着,光辉足以媲美白昼。烛火跃动,恩客们的阴影被映照得无比庞大;而一旦失去家世、人脉,就会如同被撤走了烛台一般,他们身躯所延展而来的影子再也不能带来敬畏。

    罗谦憎恨这些流淌着相似血液的权贵,即便他们其中某人是异母手足的可能母庸置疑。他们之间始终隔阂着难以跨越的天堑,是衣食无忧的生活,是源自长辈的庇护,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着。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稀松平常的事物,却是他竭尽所能也得不到的奢望。血脉相连,在这样的境况下不啻最恶毒的诅咒。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眉骨、嘴唇……草绿色发丝昭示他乃名动一时的琴师罗珈的子嗣,只要母亲死不松口,就没人知晓他是谁一夜风流的附带品;庞大而隐秘的恐惧时常化作梦魇,令他在午夜时分大汗淋漓地惊醒。

    即便罗谦比任何人都要憎恨伦理上应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亦撼动不了铁一般的规律——随着年岁的增长,毋论情愿或者抗拒,与那人相似的特质终究会显露在世人面前。揽镜自照,这张依稀得以窥探日后是如何风流的脸,竟无半点能与母亲联系起来。

    清晰的认知仿若无形之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愈是挣扎、愈是苦痛。十六岁迫近,维系利刃的马鬃也越发岌岌可危,弥天大祸似乎随时会坠落在他身上。

    贵妇扇面之后遮掩充满了粘腻欲望的眼神,她们如同凝脂的雪肤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混杂着麝香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面若桃花,鬓发如云,但在罗谦眼里,她们与说书先生口中的恶鬼并无差别。

    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遑论礼法。所谓礼仪只是青鸾世家的遮羞布。他见过琴师与公子夜半私会,已婚夫人邀约歌者泛舟游玩……在这个世家弄权的时代,他们这样精心豢养的金丝雀所得到的只有难以状诉的罪名。

    君君臣臣,身为皇室的宗亲、外戚,世家自是无可指摘。能惩戒他们的唯有更为昌盛的簪缨名门亦或万人之上的帝王。

    而帝王似乎也是物尽其用之后,食之无味的存在——年关将近,茫茫大雪中,先皇于寝宫悄无声息地暴亡。他正值壮年,素日里并无炼丹的癖好,令人不得不疑心……

    可又能怎么办呢?苍家的男丁虽按伦理纲常最尊贵的,实则是货于世家的工具。他们急切地给帝王套上桎梏,令血亲与血亲媾|和:表亲与表亲,姨母与外甥……而在民间,同胞兄妹之间更是毫不顾忌地作鸟兽行。

    近亲苟合的产物,也懂何为礼义廉耻吗?被围堵在小巷深处时,罗谦咧开嘴冷笑。

    “你只不是一介伶人,”为首的语气轻慢,讥讽与不甘就像是徒劳堆在翻覆茶壶旁地抹布里的水,满溢出来。“凭什么得到长公主殿下的垂青,凭什么——得到她的爱。”

    罗谦默不作声,觉得这问题实在无聊。

    爱。这个词像是guntang的烙铁,灼得脏腑俱成灰;又仿若生吞了一条鲥鱼,绵密的刺将内里剐得鲜血淋漓。

    在乐坊的无数日夜,他反复思索世人趋之若鹜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它使神志昏聩、言行狂悖。即便作为纵情风月场、看惯痴男怨女的老手,也未必能挣脱本能的束缚:厌倦唾手可得的一切,而渴望求的过程。

    与赌坊里最臭名昭著的烂赌鬼,并无不同。

    纵然是对局势变幻极其迟钝的蠢货,大概也能察觉到一些东西。

    此时端坐在朝堂上垂帘听政的那位太后,期望她长兄灞原公的儿子尚主——世家子弟之间互为姻亲,以血缘为纽带将利益捆绑;而门阀与门阀之间的抱团已然不能填满欲壑,自太宗薨逝,每个世家都想成为皇帝的母族,世家、皇族,二者的泾渭早已模糊不堪。

    苍氏主脉的唯一正统,谢家最昌盛的主支

    这无疑是权力最佳的珠联璧合,甚至远比明谢联姻可靠。

    面首,情人……终究是上不了台面,注定要被史书工笔刻意带过,得不到皇权的首肯、士族的拥护、家人的祝福。至少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谁,都配得上一败涂地的结局。

    长久的沉默令他们很不耐烦。无数双手推搡着,高高在上的面庞模糊不堪,誓要将他拖入地狱。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像被抛弃的雏鸟,分明未尝在羽翼的庇护之下一日,就要跌跌撞撞地面对呲着牙的鬣狗。

    养尊处优却有力的手指钳住了下巴,罗谦似乎从那双写满轻蔑的眼中窥见了憎恶以及……几乎是转瞬即逝的畏惧。源自内心的颤抖带动了小臂,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度量、顾忌。

    那饱含深意的一瞥仿佛在说:你该庆幸自己有个好父亲。

    他想放声大笑。

    原来竟是如此!那些贵妇的追捧全因这张与生父肖似的面孔。

    如同临水自照。

    甚至比灞原公最重视的麟儿,立如兰芝树的谢家彦郎更像。

    为何在一众情人里,长公主对他情有独钟,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此时拨云见日——仅仅因为他也是“谢郎”,体内流淌着谢家的血。

    在床榻上意乱情迷时,金红的眸子在究竟在望谁。

    如松柏绿竹的谢述?鲜衣怒马、少年风流的谢彦修?

    若青鸾最尊贵的金枝倾慕谢家表兄,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不失为一桩美谈。

    但若不是呢。

    他可以是最得青睐的情郎,异母的兄弟亦可为入幕之宾。世人对此津津乐道的同时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相似的面孔、各异的姿态,这些东西拼拼凑凑,似乎勉强能组成另一个人。

    被半启含芳的朱唇夺走氧气时,他忍不住想:柱国名正言顺的儿子们分别继承了文武,那他又从生父那里得到了什么?

    很快,灭顶快感一阵阵冲上脊髓,随着玉山晃动香汗暗濡,谢谦觉着自己被抛上云端、落入情欲的漩涡,再没有思量的余力。

    花蕊吐露,春宵不休,神魂仿佛置身狂风暴雨中的扁舟,不知要去往何处。谦郎,青葱玉手在挺阔脊背上划出几道红痕,赤金瞳仁迷离成黄昏色。天青蓝长发散落在攒金线绸衣,好似幽深河底不见天日的水草。

    谢谦忽然拉近距离,轻咬着那块小巧的耳垂。他想问苍时:与谢彦休颠鸾倒凤的时候,你唤他什么呢?而后,这位在床榻上极尽缠绵的情人轻轻一瞥,阴影里的神态像极了暴毙的先帝,令人心惊胆战。

    “时至今日,苍氏唯有一支正统;其余苍姓皆是旁支孽庶,不足未道。”假借清音坊旧友的名义与他在国安寺会面,王谚如是道:“可恨那狼子野心的谢家,残害皇嗣、朋扇党羽……”

    如花似玉的长女在宫变中香消玉殒,被寄予厚望的外孙夭折,他怎能不恨。谢家以从容优雅的姿态采撷了胜利果实,轻易得到他们上下求索的事物。

    锁麟囊——他忽而忆起婉转流连的戏曲。民间在女子出阁之日,其母会赠与绣有麒麟的锦袋,寓意早生贵子、颐安永益。

    现任皇帝根本就不是苍庆之的种。待到长公主与驸马诞下有着谢家血脉的孩子,便会背负“冒充皇室”的罪名被鸠酒或白绫赐死。

    分明皆是为了私欲而不择手段,当朝太师却犹如上佳美玉,端的是正人君子做派,一副清君侧的纯臣模样。

    仿佛与西树勾结,将无辜百姓置于异族铁蹄下的另有他人。

    谢谦作为被这臃肿巨物所容纳的一份子,站在权力交错铮鸣的中心,目睹华美长袍中爬着虱子,秀美皮囊下是比恶鬼狰狞百倍的面孔。

    柱国专横跋扈,难道王谚便是圣人?

    虎兕相逢已然断送了长女性命,高深宫墙又囚住了幺女的青春华年;而这竟仍不能使赌徒明悟……想到几年前王仪与谢家闹剧般的订婚,谢谦委实认为他已无可救药。

    业海无边,青莲花之上宝冠庄严的地藏王菩萨眉目低垂。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而如今渡得了吗?细雨涔涔,云雾氤氲,空旷佛堂内一片死寂;雨燕筑巢于悲悯众生的屋檐下,声声脆啼。僧人说这是吉祥的鸟,雌雄颉颃、飞则相随,春天社日北来。

    而在飘摇烟雨中耸立的无数佛堂,庇佑不了芸芸众生,许多人便在尘与土中辗转。油灯长明不灭,熏出融融暖意;他忍不住抬头去看那金身像,却只窥见眉宇间浓稠的阴翳。

    神佛,这个词着实虚伪且可笑。本朝尚佛,若此般想法被得知,至少落个失言之罪。

    但,高高在上、为礼法正统的帝王,各怀鬼胎的朝臣倘真信吗。一叩一拜,是在跪自己的贪嗔痴慢疑,填不满的欲壑。

    而他那位驰骋疆场、戎马半生的父亲若去往酆都地府,面对弥天血海,是会文邹邹说出“杀生为护生”诸如此类的话语;还是缄口不言,以银枪杀出尸山尸海。

    是啊,身为谢家人又怎会信奉鬼神?

    黄沙茫茫,孤烟直、远山长;大漠的夜属于凌冽寒风,刀剑般割在脸上,扼煞喉肠;即便孤鸿也难以在这塞外的天辨明方向,只得跟随凄厉朔风歪斜。旌旗肆意舒展,在歌舞升平,柳翠莺啼的都城,它没法子得到这样的自由。

    马革裹尸,这将是谢谦赠予的礼物——铁甲蒙锈尘,合该是一出催人泪下的悲剧。

    平心而论,谢家对他极好:谢子迁不遗余力地教导军中事宜,有意让他接触人脉;异母手足并没有刁难他,经常嘘寒问暖;出身高门的继母也知书达理,未曾迁怒,时常逢衣纳鞋。

    况且世人常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可那又如何。

    世人还说,天下无不是的圣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苍庆之是天下人的“君父”,伦理中断不可违逆的存在。然而他尚且端坐在皇位上苟延时,便已失了帝王威仪;自以为扳倒心腹大患便得意忘形,终是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既然谢家视礼法教诲为无物,那他未尝不可。冠冕堂皇的词措向来用作束缚下位者,令他们不敢言不敢怒,温驯地俯首躬身,违心呼着万岁。

    一旦尝味权力果实的甘饴,其余事物就已索然无味;亲情,友情,爱情……这些迟来又掺杂了杂质的东西无论吃下多少,腹中仍是饥肠辘辘,总在深夜哭泣着渴求更多。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西树的铁蹄冲破了军列,纵马挥戈、所向披靡的镇西大都督连同旌旗坠落,血染黄沙。

    短短一刹似乎放慢了数倍,谢谦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他不知道。

    他竟不知道!

    大仇已报,谢谦却感受不到喜悦,几近要溺毙在浩瀚的失落与荒谬中。

    这么多年……他竟依旧是一概不知。仿若当年芙蓉春宵后便将情人遗忘,他并未能看清恭顺外表下的祸心,也不了解如同野草潜滋漫长的恨。自始至终,爱也好恨也罢,都只浅尝辄止,未能留下半点印记。

    这样的认知令谢谦作呕,耳畔异母兄弟的凄厉呼喊模糊不清,血液逆流的声音充盈周身。

    太可惜了,他想:这与预想的不同。谢子迁应当在活着的时候,饱尝被背叛的痛苦。

    麓空九年,西树进犯边境,青鸾战败。

    王家乘势参奏失踪的谢彦休投敌叛国,帝王大怒,未经调查,褫夺谢子迁爵位、官职,罢免世子。风光无二的谢家竟在一夜之间倾覆。

    功名加身的镇西大都督草草下葬;桃李满天下的弘文馆馆主乞骸骨,门生缄口;与琴师、仆人混迹,无视教条的县主入宫为妃,担了“贤良淑德”的虚名。

    飞鸟尽投林的哀鸣之中,唯有谢谦不降反升。由无辜性命铺就的青云路已延展至脚下,只要他想,自可以封侯拜将、扶摇直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谢谦垂眸看被革职的长兄,听着肺腑之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样的君子不善勾心斗角,遑论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身边人。对于家人,他总是作出年长者该有的样子,完完全全地包容。

    像,实在是太像了。谢谦想:他们父子两为什么都不曾怀疑呢。倘若布防图之事有傲慢轻敌的因素,帝王独留他一人在朝堂还不能令谢述警醒吗?

    反倒是懵懵懂懂、一直不着调的幺妹已管中窥豹,不动声色地疏远。谢彦休听闻噩耗后选择投靠西树——既然君主醉心权术而视边关将士与百姓为草芥,那么他也不必再尽忠。

    他时常忍不住将兄妹三人比较:到底谁更像谢子迁呢?

    风云变幻、事事莫测,正当王家再一次把王仪当作为权势添砖加瓦的牺牲品,准备实现未竟夙愿的关键时刻,谢述状告王谚勾结外族。

    活着便被封为太师的权臣面色灰白,他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

    向来轻视的病秧子竟能如此忍辱负重,潜伏着在幽暗的角落给予致命一击。

    勾连外族、意图叛国,本该是他为谢家罗织的罪名,如今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恍惚中,王谚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不敢去看被扶持上位的伪帝,生怕从那双烟紫色的眼中瞧见狼狈的倒影。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君王的恩泽如同风中烛、草上霜,耀耀而不长久;君王的惩罚却如同雷霆万钧,令人畏之。

    兴许因为王萧安插在军中的武将屡战屡败——毕竟谁都没料到,对手并非不成气候的西树;又或许帝王早就存了鸟尽弓藏的心思,欲将鸠毒太后的秘密彻底埋葬。

    谢述,谢述!往日竟是小瞧了他。王谚去看那个身影:姿态有着人臣的恭敬,腰背却依旧挺立,一如昔年被革职的模样;他的异母弟只是袖手旁观,绿丝绦垂在面颊,柳树皮似的眼波澜不惊。

    这个勾结外人的私生子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便干脆与王家断了联系,更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如果想,王谚当然可以拉他下水,甚至有充足的证据,但代价……是王氏上下的十几条性命。

    “谢家二郎,当真像极了柱国。”经过他的一瞬,王谚故作轻松道,而后如愿以偿地目睹星子般的火引燃枯木。以仇恨作为薪柴的毒火未曾湮灭,静静在灰烬中潜伏。一个人的血太少,并不能将其浇熄。

    复仇的剑势不可挡,苦心钻营的所有亦将得而复失。

    此时,攀升至西树将军的谢彦休血洗宫廷,挟幼主上位,狼子野心、昭然若示。他迫不及待地出征,要让三尺青锋渴饮仇者血。

    临行前,谢谦依据祖制祭拜先祖。烛光描摹着漆黑祠堂,列祖列宗的名讳逐一呈现。其中最崭新、最显眼的,是前任大都督的牌位。

    长公主静静站在外头,眼中凝着残阳似的殷红。

    麓空十三年的风格外萧索。被斩于马下时,谢谦想:果然还是谢三最像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