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弱水
一日后，仙舟落地，却不是黎苏苏所想的荒渊入口或者南华山，而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幽暗的天空下，巨大的石堆在寸草不生的地面上连绵起伏，石堆中心安置着一个又一个帐篷。帐篷之间的树木倾斜着光秃秃的树枝，上面挂着许多有着异族风情的彩色条旗，而那飘荡的彩旗下摆放着巨大的动物骨骸——有鹿，有蛇，也有不知名的、张牙舞爪的巨型昆虫。 像是某个异族部落。 黎苏苏跟在庞宜之和萧凛身后下了仙舟，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萧凛和庞宜之这才想起，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又跟黎苏苏关系并不大，黎苏苏没有问，他们便一直没有说。 “这是夷月族所在的地方。”萧凛回答道。 黎苏苏皱眉：“夷月族，来这儿做什么？” 庞宜之道：“跟荒渊的事有关。” 仙门的人很忙，萧凛与庞宜之才说了两句话，便被自家掌门唤走跟着荆兰安等人去勘察地形了。黎苏苏只好跟上了叶冰裳和澹台烬一行人。 叶冰裳、澹台烬与几位掌门在荆兰安、廿白羽的陪同下见到了留守夷月族的老司祭。 “陛下，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老司祭带着人躬身道。 澹台烬虚虚地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这是衡阳宗掌门、逍遥宗掌门、赤霄宗掌门、山海盟盟主以及各位长老。” 澹台烬一一介绍，老司祭与他身后夷月族祭司也跟着问候，最后澹台烬的目光停留在叶冰裳身上，“这是……”他欲言又止。 叶冰裳轻笑一声：“我是叶冰裳。” 无门无派，无称无衔，无干无系，只是叶冰裳。 若是没有失望是假的，澹台烬压抑住了那一点儿难受，只说道：“唤她叶道长便好。” “是。” 老司祭回道。 “诸位里面请。” 彼此认识后，老司祭朝着身后的帐篷伸出了手，请他们进入帐内。一行人进了帐篷，黎苏苏却被拦在了门口。 “这位姑娘是……” 黎苏苏朝着叶冰裳挥了挥手：“让我也进去啊！” 澹台烬不悦地皱起眉，对叶冰裳说道：“我叫人把她赶走。” “没关系，让她进来吧。”叶冰裳安抚般地拍了拍澹台烬的手。 被叶冰裳这么一拍，澹台烬刚才心里那点不痛快便消失了，他反手将叶冰裳的手握住，对老司祭说道：“让她进来吧。” 于是黎苏苏跟着老司祭走了进来。她环顾四周，最后找了个离澹台烬和叶冰裳不算太远的位置坐下了。 见众人都坐好，老司祭才又对着澹台烬行了一礼，道：“陛下，可要开始了？” 澹台烬颔首：“开始吧。” 老司祭便让人展开了两张巨大的地图。 一张地图是北方的荒渊和它临近的南华一带，而另一张地图上绘制的便是夷月族所在的涌西之地。后者最显眼的是一条横贯涌西的河流，黎苏苏清楚地看到，上面标注着—— 弱水？ 原来，夷月族部落旁便是传说中的弱水。 “弱水之源，在极西之地，那也是通往幽冥川的地方。” 老司祭指着河流的源头，“现有的弱水河河水有限，不知够不够围拢荒渊入口。若是不够，想要引出更多的弱水，那便要以夷月族秘术开启冥月之门，让更多幽冥之水流出来。” 仙门掌门与长老们纷纷点头：“原来如此。” 黎苏苏却吃惊不已：“你们要引弱水？” 将弱水引去围住荒渊出口，的确能最大程度上地减少妖魔入侵人间，可这怎么可能！谁来搬动弱水……她忽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望向了叶冰裳。 原来，叶冰裳提出以邪骨换重羽是为了这件事。重羽是空间神器，用在此事上再合适不过了。 叶冰裳留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不必惊讶，此事有九成几率能成。” 而黎苏苏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知道叶冰裳说得没错，而且叶冰裳这么做也是远比仙门派一些去拦截荒渊妖魔有用。 但是，早知道叶冰裳交换重羽是为了这件事，她就不做交易了！ 因为她也能用重羽搬弱水啊！ 如果她能在荒渊的事情上帮上大忙，即便澹台烬再讨厌她，也会对她改观，而这些仙门中人还会更加信任她。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 因为澹台烬的心魔誓和叶冰裳的话让她心神大乱，昨日还在仙舟上时，她便已经将重羽交给叶冰裳。想到这里，黎苏苏恨不得想要痛骂叶冰裳。 这人心中到底生了几窍，早就挖好坑等她呢？！ 黎苏苏心乱如麻，因为自己被“算计”而不甘，又担心叶冰裳这么狡猾，会不会不履行“毁掉邪骨、救下仙门”的诺言……不，叶冰裳也因此发了心魔誓，她不会的。 黎苏苏猛地摇了摇头。 虽然她也很舍不得重羽，可是澹台烬已经发了心魔誓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碰到邪骨，而现在叶冰裳……应该不会骗自己，黎苏苏又说服了自己。 就在黎苏苏沉溺于天人交战的时候，老司祭已经推算出了下一个打开冥月之门的时机——却是两个月之后。 “月食两个月后才出现，可那时候，荒渊的结界恐怕已经消失了。”衡阳宗掌门摇了摇头，“我们只能先搬走现有的弱水。” 弱水本就不能用于饮用或生活，搬走了也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存放，但地表上这一条的弱水河是否够围住荒渊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把握。 逍遥宗掌门也轻叹了一声：“只能先这样了。” “待弟子们完成堪舆，我们便开始摆阵移水。”衡阳宗掌门说完，又问澹台烬道：“景盛国陛下，不知荒渊外百姓是否已经离开，河道又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虽说是河道，实际上这样迁过去的弱水河最终只能算是一个狭长的池子，既无源头，也无下游。 澹台烬道：“方才已接到来信，那一带百姓早已迁走，河道也已经挖好了，因为弱水易腐蚀凡土，因此现在月影卫还在以夷月族秘法加固河床。” “那便好。”衡阳宗掌门颔首。 此时，赤霄宗掌门问道：“澹台陛下，不知……”他看了老司祭一眼，“夷月族是如何知晓这么多cao纵弱水的秘术？” 弱水乃是幽冥之水，便是万年前的神触碰也会被其伤害，可夷月族怎么拥有这么多秘术的呢？ 老司祭回道：“掌门，我夷月族并不算强盛，能够延绵至今靠的便是先祖传下来的这些秘术，至于这些秘术是先祖发明的还是其他人传授，我们并不知道。” 他的话打消了仙门中人的疑虑，叶冰裳却蹙起了眉头，因为她忽然想起了幻境中的一件小事。 万年前的夷月族投靠了魔神。 “澹……” 叶冰裳侧过头，想要低声询问澹台烬，与他目光相接时，澹台烬便轻微地点了点下巴，打断了她的话。 他早就知道了…… 叶冰裳在脑海中勾勒着前因后果。 万年前，魔神和谛冕通过稷泽的双眼知晓了自己将会在神魔大战中身陨的未来，于是他收服了夷月族，为自己未来的身躯准备好了去处。 但魔神并不想要一个空空的躯壳，他想要那个让他身死的战神冥夜主动将魂魄献祭给他。 而冥夜一定会去寻不知散落在何方的邪骨，所以，魔神将自己元神藏在邪骨里，等待冥夜寻到他。那时候的冥夜，神力与神智都大不如前，并不能解决掉邪骨，于是，冥夜死去后，邪骨找到了时机便带着冥夜元神投入了夷月族，转生为魔胎—— 这便是澹台烬。 初魔要让澹台烬经历痛苦的一生，要他背负着罪恶降生，被人唾弃着长大，要他即便获得成功和权力，也会不断地被人背叛、被人抛弃，要他历经骨rou相残、夫妻反目，尝尽人世间所有苦楚，最后扼杀生命中仅有的美好，在彻底的绝望中成魔。 那时候，无论是澹台烬吞噬了初魔，还是初魔吞噬了澹台烬，对于魔神来说，都是完美的结局。 叶冰裳垂下眼眸。 如果没有魔神和谛冕的阴谋，澹台烬和她都不会存在，这算是一种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搬走弱水十分顺利。 修仙者摆起灵阵，以支撑夷月族以秘术取水，而叶冰裳同时使用过去镜、未来镜与重羽，在弱水河畔与荒渊河道处各开了一道时空之门。那腾起的弱水从弱水河畔的门里穿入，再从荒渊河道旁的门流出，丝毫不差地注入挖好的河道之中。 不过十日，他们便搬空了弱水河。 众人之中最为震惊的，当属黎苏苏。黎苏苏想到了叶冰裳会利用重羽的空间神力，但她没想到叶冰裳能用得这么好、这么顺畅。 或者直白地说，叶冰裳的法力和法术远远超过她的设想，甚至让黎苏苏生出了一种佩服的心态。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冰裳说得没错。 她从未了解过叶冰裳，这句话叶冰裳也说得没错。 黎苏苏终于开始正视叶冰裳，而奇怪的是，从她真正将叶冰裳放入眼中的那一刻，她不再只想叶冰裳是不是生得比她美，也不再只想叶冰裳比她是不是更讨男人喜欢，这些隐晦的、甚至有些阴暗的攀比渐渐地从她那经常胡思乱想的脑子里溜走了。 荒渊移水之事事了，仙门众人返回门派，萧凛和庞宜之也跟着各自的掌门走了，而澹台烬与叶冰裳也准备离开。 黎苏苏担心叶冰裳不兑现邪骨的承诺，于是想要跟上两人，她不知道澹台烬与叶冰裳并不是回景盛国都城，而是前往另一座名叫晏南的小城隐居一段时日，而她的出现势必会打扰他们二人世界，澹台烬因此十分不满。 因为澹台烬明显抗拒的态度，黎苏苏又害怕两人丢下她跑了，于是在出发前一天的夜里，她偷偷地躲在了叶冰裳和澹台烬的帐篷外。 帐内，叶冰裳坐在案前看着一本逍遥宗大弟子送给她的《炼器术》。这位逍遥宗大弟子极善炼器，未来他会成为逍遥宗的掌门，还会收下一个名叫兆悠的徒弟。叶冰裳跟他学了许多炼器的术法，而他也将自己最为看重的几册书籍都送给了叶冰裳。 稍有有些累了，叶冰裳合上了仙简，她一抬起头便瞧见帐篷上那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叶冰裳有些无奈：“她难道打算在外面呆一晚上？” 澹台烬坐在床边，声音有些冷冰冰地说：“她能一连呆好几个晚上。” 叶冰裳听着他语气不太对劲，便放下了手中的仙简，她走到了澹台烬身边坐下，问道：“她从前都这样？” 澹台烬点头：“赶不走，也打不死。”那声音还真有点委屈。 叶冰裳从未见他这样鲜活、甚至可以说带着稚气，她不由得轻笑出声：“气什么？” “老是跟着苍蝇……”澹台烬搂过她的腰，又托着她的臀，轻轻一抬，便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还不烦么？” 叶冰裳想到他身体里的邪骨，笑着说道：“你应当已经习惯了。” 说完，叶冰裳又想起了夷月族的事情，问道：“夷月族的秘术是魔神传授的么？” 澹台烬神色严肃了下来：“是。” “这几日，我翻阅过夷月族的秘史，里面的确记载了他们万年前归顺魔神之事，我也寻人私下查验过，夷月族人中，就连最普通、最年幼的夷月族族人身上也都藏着魔文契约。那时候，魔神还赐给了他们通晓禽兽鱼虫之语、驾驭禽兽鸟虫的能力。” “也就是说，我之所以能够听懂鸟兽虫蚁的话，能够驱使乌鸦，也是因为魔神。”澹台烬语气淡淡地，并不因此有什么愤懑或不满，“甚至可以说，我现在所有的能力、甚至我的性命都来源于他。” 这才是为什么他无法修炼，只能吸食妖丹，或者依据夷月族的古籍修魔的原因。 “不，你就是你自己。”叶冰裳否认道。 “待我的下一个雷劫到来之时，我便会帮你取出邪骨。” 澹台烬神情担忧：“那样对你来说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叶冰裳摇了摇头。 如果他们经历的是原本那个般若浮生，黎苏苏会在“稷泽”的诱导下受到启发，成功用她的仙髓换出澹台烬的邪骨。 而叶冰裳如今的仙身不知几何，便是将澹台烬全身骨头都换一遍也不在话下。因此，以仙髓换出邪骨对叶冰裳来说轻而易举，只是换出邪骨之后，他们要如何对付初魔，那才是棘手的事情。 初魔对让澹台烬入魔一事执念极深，不可能会放弃。 这件事暂时没有头绪，叶冰裳便没有告诉澹台烬她要如何取出邪骨。又因为叶冰裳连日来施法十分疲惫，想着想着，她靠在澹台烬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澹台烬原本还等着她没说完的话，片刻后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轻轻地将她脸侧那滑落下来的发丝捋到了耳后。 次日，叶冰裳和澹台烬前往晏南，后面还跟着一个尾巴——黎苏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