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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53节

    宫以麟先生望着苍野感叹:“有用有用,总不见得永远打仗,学校要办起来,工厂要办起来,乡下的田地也得有人种,这个国家几千年了还没亡,现在也不见得会一直坏下去,知识技能,有朝一日总归有用武之地的吧。”

    正是因为珍卿夫妇还想有所作为,虽然不爱应酬还是见了不少本地名流。譬如请宫先生来办学的本土大教育家戴仁齐老先生。无论本地大小军阀如何内斗,戴先生在蜀州稳做教育厅长二十年,虽然现在致仕还乡,人家还跟不少本地军阀派系都保持联系,还是那个能帮珍卿夫妇引荐名流的大佬。宫以麟先生说戴先生是他的保护神,以后珍卿夫妇若在蜀州行走,戴仁齐先生也会是他们的保护神。

    期间,珍卿接到艺专南迁队伍的求助,艺专南迁队伍由吴质存、叶知秋、秦间间等率领,虽然珍卿给他们资助数目不小的经费,但路上所遇的艰险困顿比想象得还多。艺专南迁的队伍现在停于象州境内。

    慕先生之前参考多数人对时局的估计,开始也觉得把艺专迁到楚州星汉市就差不多。但珍卿后来借机说梁州山重水复不易侵入,且那里的自然山水亦绝丽可观,正适合艺术生在那里安心深造。慕先生最后做了改变目的地的决定。可艺专大部队走到象州遇到难解决的麻烦了。

    吴质存先生说他们到象州就遇到秋汛,不但原本能走的道路受阻不通了,教具书籍也淋湿泡坏不少,只好把他们的大队伍停下来等汛期退去。而且他们停留的县城实在不宜居住,教职员和学生长疮害病的实属不少,现在秋汛好不容易秋过去,托着这么多病怏怏的教职员和学生,根本走不动。从象州到梁州非得跨国境迂回才能到,他们既没有通行证也没有车子能坐啊。

    珍卿、三哥立马给他们想办法,三哥说她认识象州的一个交通局长,珍卿想起在巴黎认识的宋庭哉——他们曾一起搜集流落海外的文物资料,宋庭哉太太据闻是象州三把手的亲侄女。珍卿联系已回国在梁州文理大学任教的宋庭哉,说明想请他弄通行证和能装重物的汽车,帮助海宁南迁的艺专运人运物。

    珍卿夫妇在象州打通了几下的关系,艺专的南迁队伍立刻获得了装教具和人员的汽车,还批准了车队的特别通行证,若无此证车子可不能随意出入国境的。

    后来珍卿跟大家在梁州的省会望城会师,艺专南迁大部队的人说起路上的际遇,说象州的自然风物真是绝丽醉人,坐在车上看风景就无处不惊喜,一路上又唱又说兴致好得很,还不时有新鲜可口的吃食,到安南首府转坐木板隔开的简陋货车厢,重回国境到梁州的望城时,就觉得人物气候样样都好得很,终于算是熬到苦尽甘来了。

    珍卿不知道的是,艺专的人一路南迁仿佛西天取经,最能吃苦的人都受了无穷的罪,队伍中其实不少人暗地怨珍卿多事,说多数学校只迁到星汉市就完事,偏偏珍卿一再撺掇慕先生迁这么远,白白叫人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还沦落到跟车夫脚夫住在一个旅馆,饮食样样都差不说,床铺上跳蚤虱子多得不得了。不过这些话也无人转述给珍卿听就是。

    待这些抱怨连天的艺专人士,平安到达梁州见梁州不似想象的荒蛮落后,还有各种绝妙的自然山水引人流连,之前抱怨连天者怨气已消去不少,及至翌年星汉团结大学更大的部队仓皇南下,他们安居望城主人翁似的欢迎大学旅行队,看见那些叫花子似的队伍又庆幸易先生有先见之明了。

    珍卿夫妇走到一个叫归云县的地方,遇到在乡中开矿和教书的范宣明与卓蕊馨,这里正是美国老友范宣明的本乡所在。

    三哥和岳先生在蜀梁两省交界办企业,其实得了范宣明祖孙三代人不少关照。

    珍卿夫妇受了范宣明夫妇邀请,不但见到了范宣明父辈的工商业大佬,还去归云县乡中拜访了范宣明的祖父辈。范家是归云县土生的大户人家,比杜家在睢县的规模和能量还强大得多。范宣明父辈是最早的留洋实业家,回国后依靠本地优势办起丝厂和染厂。范家祖父一辈还是固守传统和乡土,饱经忧患、博学多知的范老先生,把珍卿在国外写的《老庄新释》拿出来,夸奖她的见地新颖难得没有污蔑先人。

    节俭的范老先生设杀猪宴待客,珍卿和三哥怕太麻烦人家没敢多待。临行之前,范老先生叫儿孙给珍卿夫妇一笔钱,托他们捐给谢董事长的慈善组织,好为他们范家的儿孙积阴鸷修福德。老先生认为珍卿夫妇包括谢公馆其他人,都是广积阴鸷有大德在身的人物,叫他范家子弟多帮帮他们也多靠靠他们,将来一定会见到好处的。

    所以谢公馆诸人在此办民生企生,还有谢董事长他们办慈善事业,都有本土资本家范氏的支持和响应,新政权建立果然得了珍卿家不少关照,世间因果需要时间才看见出。

    三哥和岳子璋先生通力合作,在蜀州、梁州交界的青牛、龙堂二县,开办了不少所谓的重工或民生企业,除了靠范家这根深树大的同行保护,更少不了官家地头蛇的保驾护航。

    龙堂县在军阀头子刘寿堂辖下,刘寿堂是三哥早亡同学袁振东的长兄。袁振东就是跟三哥、范静庵同去东洋办机器,恰遇东洋地震又被范静庵暗害的那个。英年早逝的袁振东先生,还有一位亲弟弟袁寿曾,学成归国后回蜀州办造纸厂,被当时和土军阀罗疤癞给杀了,说他是从事破坏活动的社会党。

    刘寿堂自幼被过继给姨父为嗣,亲弟袁振东、袁寿曾惨死后他发誓要报仇的。范静庵害死他大弟袁振东,是海宁的陆浩云先生帮他报仇,而罗疤癞害死他二弟袁寿曾是他亲手报的仇。

    蜀州各自为政的军阀派系中,有武统派、留洋派、实业派、军官派等,刘寿堂原本就只是军官派,因两位弟弟的关系跟实业派走得也近,他cao行尚好也不是反复无常之辈,三哥早些来往梁州之间,就跟这位刘寿堂大军长联系上了。而青牛县那边自然也有亲戚,谢董事长的一位娘家侄女,是青牛县副县长家的儿媳,三哥跟这位舅家表姐的关系很不错。如此种种,三哥跟岳先生才敢选在这两县经办实业。

    珍卿夫妇一行人离开归云县后,先到达了位于蜀州境内的青牛县,三哥带珍卿见了他表姐谢慧纹女士。谢表姐嫁到西南后没有娘家人走动,见到珍卿夫妇比范家老爷子款待得还隆重,欣喜以后能走动的娘家人更多了。

    珍卿参观了三哥初成气候的民生企业,如印染厂、洋火厂、米面厂、阳伞厂、肥皂厂等,这些厂子有的是三哥独资的,有的是跟岳子璋先生同办的,多是投资没那么大容易盈利又增加就业的厂子。看了还没有开始盈利的民用品厂子,三哥带珍卿上山看在建的峡口水电站,说是他跟岳先生一同投资建造的。建成后在盛水季可为附近十个县城供电,岳先生在水电站旁边的龙堂县设了的铣牙厂。

    除了正在建一座绝无仅有的水电站,岳子璋先生也大手笔地投资交通运输。青牛、龙堂二县都能见岳先生投建的铁轨,还有工程师在策划铺设更多铁轨。三哥说他们把这些偏远的传统乡村地区,打造成有现代生活方式的新县城,他的自豪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岳子璋先生为了打造新的工商业基地,手里的资本差不多都落在这里了。三哥看来也投了不少本钱进去。

    珍卿心情复杂地问三哥:“若有朝一日,政府要征用你跟岳先生建的这些——”陆三哥揽着珍卿了然一笑:“我跟岳先生在中国做生意一二十年,当局的行事风格我们岂能不知呢?但要为国家、民众得获福利,这些家业白给他们也不妨,就怕他们收去后践踏公益,只顾私利。可是怎么办呢?锋烟乱世就要龟缩苟安、无所作为吗?如此空负生涯,实在叫人不甘啊。”

    珍卿只在心里微微叹息,没有多的话。到龙堂县三哥带她拜访岳子璋先生,听三哥和岳先生说工厂建起来后,顺利的话会有多少营业额,能占住多少市场份额,还谈起沦限区大量人口涌入,可从中挑选有资历的技工,帮失去工作的人获得生计亦是大功德。珍卿就更没有什么话了。

    珍卿夫妇盘桓青牛县的第二日,偶遇在巴黎总领事馆楚师兄处结识的胡畴良君——陆si姐产生过好感的领事馆见习秘书。

    胡畴良君在国内也吃的是公家饭。他在德国念书修的是机械和工程专业,回国后在同乡前辈引荐下,干的也是与专业对路的机械制造专业。经过在国内这三四年的艰苦磨炼,他已经算在当局内部出人投地,听闻他还得到了韩领袖的接见和诫勉,只是珍卿夫妇不便相问是因为什么事。

    但奇怪的是,胡畴良君却莫名出现在这偏僻山乡,看他带的随行人员又不像亲友,他来此地像是有什么公干,但他只字未提他此行的目的,跟珍卿夫妇偶然邂逅又匆匆首道别。珍卿夫妇看着他们离去,也没有追问什么的。

    到这天晚上,胡畴良君却不请自来叙起旧情,说由此地到梁州到处奇峰兀立、渊涧纵横,陆路、水路不断转换恐怕麻烦得很,他说他正好要去梁州公干一趟,请珍卿和三哥跟随从都坐他们的飞机。

    珍卿跟三哥慎重考虑过,婉拒了。

    珍卿夫妇进入余志通的梁州境界,三哥陆续领珍卿参观他们在边境设的不少工厂,多数是跟岳先生等人合办的轻工业厂,跟蜀州境内一样独资合资的都有。这些民用品厂开在经济落后的欠发达地区,又有土皇帝余志通的扶持优待,一些厂子已经是开始微弱盈利的阶段了。

    珍卿除了感慨偏僻地区能享受一点发展福利,也是为三哥的意气风发而高兴。三哥这些年看似在正常生活,其实比珍卿初见他时沉郁多了。

    怎么说呢?公民党架构下的庸吏贪官,利用经济、金融生财夺利的手段,尚不如两千年前管仲的敛轻散重,他们只知道巧立名目、任情搜刮,说白了就是明夺暗枪的,就算抗战了他们也不会有更多经济头脑。

    可是三哥和岳先生却分析,这种危国乱世下,政府应该凝聚全国上下的力量一致抗战,不至于一味无底线地搜刮,以至于重创后方的工商业吧?也是因为战起后逃到海外的富豪太多了,当局对留守在国内的资本家尚客气,还没有露出他们沾着血的獠牙。所以连三哥和岳先生这样的人都会这样想。

    珍卿站在从古至今的山川中想,世人都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过程,顺服本能蝇营狗苟的人,跟依循理想奋斗不息的人,终究是不大相同的。让一切选择都交给时间检验吧。

    珍卿夫妇终于到达梁州首府望城,梁州省主席余志通亲自率人出城门迎接,弄得好鲜亮的军乐队唱欢迎堂会,偌大横幅上写着“欢迎陆先生入梁振兴工商慈善事业”“欢迎易先生入梁推行教化文明”。汽车站外是一大群穿制服的青年学生,入城时两边百姓夹道欢呼真响亮,难得珍卿感到情绪振奋。

    入城后直奔三哥的梁州文理大学,校中欢迎仪式隆重得比官方不遑多让。珍卿见到闻名已久的校长庄宜邦先生,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在美结识的好友卫君涵——卫君现下已是梁大公共卫生系的教授。还有主持体育系的美国华侨王梦琼先生,前年他携家眷到北方考察拳术,去年又携家眷南下梁大履职。还有教授文史的国学教授吴寿鹃先生,吴先生可是谢公馆的通家近交,珍卿夫妇熟络得不能再熟络。还有在欧洲跟珍卿同做中国文物名录的宋庭哉先生,不久之前还给珍卿帮了一个大忙,让艺专的人员顺利穿过边境进入梁州。

    还有三哥诚聘的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机械系、电机系各学科大拿,亦有不远万里来中国执教的两位汉学家。最让人惊诧并且惊喜的是:珍卿初到海宁的德语家教柯竞择先生,竟也辗转来到梁大的外文系任教。

    真是一桩又一桩的意外之喜,让珍卿扫不尽的阴霾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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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8章 如何不念心所亲

    珍卿气血羸弱的症状并未养好。尤其到达梁州后终于可以住定安歇, 不自觉地琢磨从前不及细想的人事情景,寝食不安、精神萎靡、经水不调、肝火上逆的症状都上来了。

    三哥极失悔当初把珍卿留在海宁,这一路上提起来就觉得难以释怀。因此梁大的正副校长再三来说, 请珍卿在中文系跟外文系兼职教学,还有艺专现任校长吴质存先生来请, 三哥都替珍卿毫不委婉地拒绝了。

    副校长董南轩先生请本地名医给珍卿瞧病, 跟在楚州星汉市看的大夫说辞一样, 无非是产后过劳、熬夜少食加上情志不疏, 导致脾胃湿热又加重了气血不足。大夫还说珍卿其实自幼就有病灶, 原本好吃好喝好调养也无大事,偏偏生产之后没有好生将养,又因为生活际遇损伤了情志, 所以症状一下子显得很厉害。但大夫说珍卿的症状尚未伤及根本,调养它三五个月也就好人一个了。

    三哥从此严令珍卿安心在家休养,不论哪所学校的教务庶务一概不许理, 全都由三哥跟其他人襄助料理。珍卿夫妇在梁州文理大学内安好家, 跟谢董事长先到梁州的杜太爷, 也忙不迭搬到梁大跟孙女住一起。珍卿的儿子杜保堂野得都不认得父母了,不过他依然是个有脾气但是好养的小婴儿。

    跟父母分散了才不到两个月, 杜保堂出落得愈发白生生胖墩墩, 见人逗他就咧开嘴笑得几开心。当你把他抱在怀中想好好亲一亲他,他那两条小腿就跟上了发条, 攀山越岭似的由你的肚子蹬到胸膛, 甚至还要由你的胸膛蹬到你脸上。珍卿还跟三哥大表惊奇, 一个婴儿怎么这么健壮有力量呢?吴二姐笑哈哈地告诉他们, 这样才说明杜保堂长得好呢。

    珍卿见了杜保党心里更加软绵, 想想就算为了管照杜保堂长大, 她也应该排除一切内外干扰,调养好自己这副病体。想明了这一点,各方面的人不管是坐客拜行客,或者行客拜坐客的,谢董事长和三哥等一律不叫珍卿cao心。

    珍卿和三哥都算梁州文理大学的理事,住房被安排在校园西北边静谧的缓坡地带,校内居住区的水电设施都齐备的。

    当初三哥建造这个大学给的经费足,余志通主席批的建校场地也宽阔得很,所以梁大校园比海宁国大都宽敞。这里就像是拥有中西合璧建筑群的森林公园,人们行走在梁大蜿蜒起伏的宽窄路径上,满目都是积年古树参天蔽日的绿荫。

    当珍卿走出家门站在缓坡上远眺,可见校园东边飞檐黄瓦的魁星图书馆,图书馆南边的尤加利树那样的挺拔蓊郁。视线穿过挺拔蓊郁的尤加利行道树,随约可见一些器宇轩昂的方形石柱——那是校内中部偏南位置的学校大礼堂。

    从西北方向的教职工居住区向下,慢悠悠地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珍卿新近爱上的碧湖。这碧湖清澈碧透得仿如一湾玉髓,仅仅看着它便叫人心旷神怡。据说这碧湖原是一方天然水潭,建校时特意挖掘扩大变成这校内湖,湖岸周围除却天生蓊郁的灌木乔木,还错落地生着鲜妍欲滴的野生山茶花等。

    珍卿跟三哥晚上常来湖边散步,三哥不在时她也带着孩子来,跟珍卿同住的郭寿康便也同来,杜太爷跟郭寿康的姨姥姥腿脚虽不但也偶尔来。

    修身养病的第一步是要静,可怜珍卿家的客人日夜不绝,若想清静只好多出来走走。梁大的教学楼、宿舍、运动场、餐厅、图书馆,与校园中天然的草木山水穿插交融,漫步校园便可饱览自然人文风光,居住其间更难得有住在山间别墅的感觉。珍卿一来这里就喜欢上梁大校园。

    ——

    梁州文理大学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因为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没有来报道,一些回乡省亲的教职员也还没回来。校方的行政人员一直联络未到的人员,还要安排已经报道学生的生活和学习。学生的选课、寝宿、餐饮、贷金诸事,珍卿他们到达后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梁州文理大学旨在办出一流大学,所以管理学生采取的是宽进严出的策略,成绩太差的学生大一结束早就除名了,但能够升学的学生也有不少偏科的。珍卿在国外上大学有女学生指导帮忙,供学生咨询生活、选课、上课、兼职等一切事。

    珍卿夫妇观摩梁大的选课现场时,发现每个系系主任和教授都亲自出马,拿着学生上一学期的成绩表,回答学生咨询的各种选课相关问题。

    珍卿真是喜欢这欣欣生意的场面。梁大有不少珍卿夫妇借基金会扶持的寒门学生,遇到了还主动跟他们问好并致谢。若无基金会及时寄送的求学路费,恐怕他们绝大多数人难以在战时及时赶来求学。

    ……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北边的战急形势更加糟糕。连在鲁州、禹州一直不想离乡的亲友,都开始询问珍卿是否到了弃决家园之时,珍卿给他们回电都是一个意思:断尾求生,青山可保。

    老家那边的消息最初还算不糟,珍卿的侄孙杜玉琏在省城银行工作,是最早接到上命南迁的一个系统。明堂侄子作为永陵教育局的处长,说省内决定将重点学校先行南迁,暂时迁到山环水绕的徽州内陆。珍卿的侄孙杜玉瑚也在睢县教育系统,杜玉瑛是睢县一个中学的教师,但是他们县中的教职人员没收到迁移通知,在珍卿的劝说下决定带族中子弟南下。

    珍卿认识的启明学校的大部职员师生,还有教育协会及民主社团的相识,现在的情势下能尽速南迁的都在南迁,官方支持不够求助私人也要离开。向渊堂哥四个儿子的儿孙家眷,杨家姑奶奶家三个儿子女儿的家人,没有公职的也自家筹划着南下以避兵灾。

    与禹州相邻的鲁州萧鼎彝先生一家,为了两个小儿女的上学事宜,八月就已乘船南下到了港岛。而三哥最欣赏的唐经理却因家累太重,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向哪躲,把三哥急得仿佛热锅蚂蚁。

    可是没有料到,鲁州陷落之快着实令人瞠目,那位平常看来尚还英武善战的沈将军,前两月还在率鲁军主力顽强抵抗东洋人。本月,他出人意表地轻易放弃了鲁州,撤离后对南下的铁路既无防守也不破坏,这样以来东洋人一来就可以长驱南下了。

    明明兴华基金会人员早已南迁,创会元老之一的黄处贤老先生,却因为要去接他的丈人丈母娘,南下到徽州后又跑回到了禹州。他帮了禹州教育南迁队伍不少忙,帮他们找火车、汽车运体弱学生和教师。明堂侄子之前来电报还说过,说过永陵师生等南迁没有足够的运力,教育线上的多数职员师生都得徒步南下,明堂侄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黄处贤先生还笑他身体不如他这老头,跟他打赌谁先跑到徽州谁就能吃请。后来,黄处贤却收到鲁州学人成道炬先生求救,便又转道去了更凶险的鲁州给人帮忙。

    再次听见黄先生和明堂侄子的音讯,他们两位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杜氏败类杜远堂的儿子杜玉琦,得了珍卿一笔钱后果然跑到禹州,他先回到杜家庄劝说祖父、大伯无果,很是沮丧地跑去邻县找他jiejie杜宜椿。不料杜宜椿生产后恶露不止,她家经济拮据也没敢到医院长住,如此就把病情耽误了。玉琦回去后强硬地把jiejie送医院,等到宜椿勉强能进行长途旅行时,他们却挤不上任何南下的车辆。而明堂侄子离开永陵后又回去找走失的学生,碰巧遇到没头苍蝇似的玉琦姐弟,就把朋友给他的汽车位置让给了他们。

    玉琦当时过意不去,就叫jiejie一家人坐车先走,说跟他二叔杜明堂继续找走失的学生。正遇到占领鲁州的东洋人,派了飞机前来禹州侦查挑衅,看到人多的地方就乱丢两颗炸弹就跑,明堂侄子和玉琦正在那里,前者不假思索地扑到玉琦身上,把活的机会留给三弟的独子。玉琦后来述及此事,都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而兴华教育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他在鲁州帮学界朋友仓皇南移时,不慎被东洋军队的中国通识破捕获。东洋人和二鬼子开始还对他虚情假意、以礼相待,说只要黄处贤先生发个面向国人的声明,表示支持东亚共荣、两国亲善,并遵行东洋人侵略计划中对国人的奴化教育,东洋人对黄先生必会以礼相待、视若国士。

    黄处贤先生铁骨铮铮,全然不为所动,当时就回绝了东洋人和二鬼子的无耻要求。东洋人当时翻脸将他下狱后,黄先生依然饮食自若,无所忧惧。就算到了被东洋人压至刑场时,那捕拿他的东洋军人还殷殷劝说,说只要黄先生简单发表一个声明,不但身家性命无忧,还可让他跟妻儿团娶。黄先生在刑场上听闻此言,只是整理襟袖哈哈一笑,冷蔑地看着在场的东洋贼寇说:“我既然不愿做亡国奴,岂可教人去做亡国奴?!”

    黄先生最终被东洋人残忍杀害,珍卿和三哥听闻此讯掩面痛哭。人们都为黄先生英烈气节所震撼,纷纷发文表彰黄先生凛然英雄之概。连官方嘉奖也很快下来了。

    北方数省的沦陷之地,多少旧识未曾及时南下,有人听说已同黄先生一样被戕害,每每忆及更叫人痛彻心扉。有人全然找不到踪迹了,找不到也许反倒算是幸运。有人选择做了侵略者的顺民,自然是覆巢之下晚节不保。

    珍卿甚至翻来覆去地想,若是当初回乡再努力一番,能否及时劝说他们南下避难呢,虽然理智告诉她已尽人事,可情感上难免自我折磨。

    杜家庄那里向渊堂哥、锦堂侄子,包括他们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亦不走,只锦堂侄子次子杜玉珪领着一族老壮走,玉瑚和玉瑛也跟他们一起走的。珍卿叫玉瑚、玉瑛把袁妈、老铜钮带上,叫玉珪从庄上把黎大田一家也带上,这两家人都因眷恋故土亲人而不愿离开。

    家乡的人们最忧心背井离乡难觅生计,也着实是难以舍弃家乡的房屋、土地、店铺、亲眷,就算有人能下狠心阖族离开,哪有供他们带走所有家业和亲人的交通工具呢?这还只是一个原因。大家也是看东洋贼寇尚在鲁州肆虐,又传当局一直向禹州一带增兵,誓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保证禹州无失。种种因素使人们难以决心离开,其实也都有他们的考虑在的……

    杨家湾姑奶奶那里事情也曲折。大表伯、三表叔都觉得能走还是走,但姑奶奶八十岁了不愿离开老家,一直说祖宗的坟茔家里的产业都在,而且她眼见着就要入土的人,凄风苦雨地万一死在半路上,要她葬在他乡做个孤魂野鬼吗?不论姑奶奶身边儿孙如何规劝,无论珍卿等人在外面怎么打电报催促,姑奶奶只发话叫大表伯带大家走,她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动身。

    而二表伯家里的阻隔也颇多,二表娘身体破败得已经不行了,她人都糊涂了还死活不肯随大家走,说明衡跟昱衡回来找不到她,家里没有人供飨他们,做个鬼都是吃不饱的饿死鬼。二房“唯一”儿子昱衡表哥也不愿走,他的眼睛盲了多年了,杨家湾是他盲着眼也能随意走的地方,他不愿意走他女儿若珍亦不愿走,连带得若衡表姐一家也不愿走了。

    这一攘二推的都把时辰耽搁了,珍卿和三哥动用了多少人情,才把愿意走的人们装上火车汽车。姑奶奶和二房的昱衡父女是被强架上车的,而二表娘被架上时又挠人又咬人,差点就耽误了珍卿托梁师培师兄寻的车。二表伯无可奈何说留下来陪二表娘。若说珍卿托梁师兄找的卡车还能等人,城里的火车却不会等这些犹疑的人。

    珍卿在望城的大学校园养着病体,头两个月已经养好了大半,临近年末又被北边各种噩耗刺激。又想着北边留下来的人会面临何种命运?她想了也毫无办法但忍不住去想。因此,健康又从睡眠上开始坏起来。

    珍卿无论什么时候睡觉,一睡着就开始一刻不歇地做梦。从夏天最先逝世的李松溪先生,在他离开海宁时逝去的慕江南先生,还有穿着长衫倒在血泊中的施家和先生,倒近来纷闻罹难的其他相识或亲故,他们轮番出现在珍卿幽暗的梦境中。他们在梦中现身的情形也光怪陆离:有人身在绿荫蔽道、萤光闪闪的黄泉路上,有人扑动着五彩的翅膀在星斗中飞翔远逝直至不见;有人变成凤凰的形影在熊熊赤焰中燃烧呼号着;还有人长着伏羲女娲的蛇尾人身,在幽暗的森林中执着日月和规矩……

    珍卿这些关于罹难亲友的梦境,其实一点也不可怖,可是气血亏损令她无一夜不做梦,且一梦就是一夜,还像电影似的转换场景、更新内容。这让她不管睡了多久,都感到神疲意倦、心情低郁。睡眠一坏其他方面也跟着坏起来,又渐渐退化成初来梁州时的糟糕状况。

    有一天上午,珍卿饭后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补觉又实在睡不着,再读法国作家莫罗阿的《恋爱与牺牲》,记起歌德失恋通过写作转化释放了痛苦。珍卿在穷极无聊中找到解脱的自己办法,开始了将梦境的画面再现出来的尝试。

    初时,她凭记忆将梦境一帧帧落在速写本上,只是不愿太劳累自己,做这种事比从前就相对慢一点,直到这一年的年尾,她才得以用素描记录完大部分梦境。令珍卿感到神奇而的是,公历元旦到来的时候,她终于不是夜夜做梦且梦境连绵了。

    三哥也极赞成她以绘画缓释痛苦,校内外一切让她劳累的事务,他和杜教授能帮她担待的就担待了,不能担待的也悉数帮她推挡开。后来,禹州许多亲友长途跋涉终到梁州,珍卿祖孙三代直接跟他们打交道,但他们许多人安家和就业的具体事务,多半还是三哥奔走办理的。来自禹州的亲友到南边多有不适应,对珍卿一家感恩戴德的就不吭声不添乱,也有倚仗情份和痛苦经历不讲理不省事的,珍卿若是掺和进去怕更难养病,真是多亏了三哥替他们祖孙三代担待不少。

    农历腊月中旬的某一天,珍卿把慕先生的一张梦中像放大了:在五色相辉的神秘而宽阔的怀抱中,栖息着睡态娇憨无忧的慕江南先生,他那张脸依然是清癯平常的,但他脸上岌岌可危的大眼袋,却神奇地像熟透的瓜一样坠落着。

    珍卿看着她完成的第一幅“梦境系列”,每每忆及慕江南先生就要伤神的她,很神奇地受到了心灵的抚慰。

    晚上三哥从外面回来,也观赏了这幅现实与幻想的产物,他看了许久奇异地跟珍卿说:“明明是死亡的况味,却奇异地慰藉生人的心灵。”

    珍卿翌日清晨自然醒来,见三哥已经穿戴好了,见她睁开双冲她盈然而笑:“睡得好吗?”说着顺势俯身吻她的额头。珍卿怔忪一下莫名问道:“外面下雪了吗?”三哥讶然地问:“你夜里睡得酣沉,怎么晓得下雪了?”珍卿笑着说道:“我似乎听见雪的声音,还听见杜保堂在咯咯笑。”

    三哥拿被子围住她的身子,揽着她笑着说道:“涣贤、涣洁一早过来了,说给dy表演雪地捕鸟,还没商议好怎么设置机关,到上课时间他们就没闹了。”说着他叫珍卿自己拥着被子,起身帮她找好衣服又道:“醒来先把早饭吃了,早上先在家里,午后再出去吧,免得不适应外头的冷气。”

    珍卿听着三哥的殷殷叮嘱,默默地感受着身心的状态,自从她开始将梦境记录下来,她的悲痛、焦灼一直渐渐消释着,更能感受到眼前生活的真实和美感了。

    珍卿穿好冬日的绵衣下了床,从身后抱着正系领带的三哥,在她的西服上蹭蹭脸说道:“现在都说要把五校合并教学,还只是官方会议的一个提案,却就把你忙成这样,真要落实起来还不知多麻烦呢。”

    三哥转过身挽住她的双手,温柔说道:“教学方面自然有爸爸跟校长和教授们沟通,我只帮董南轩先生筹措并校的经费,还有筹划扩建校舍和增加设施的事。”

    现下国事倥偬,一国上下方方面面的经费都紧张。梁州文理大学作为私立大学,原本的经费之所以显得不太紧张,是靠三哥、珍卿的长期鼎力支持,谢董事长跟二姊夫妇、四姐等的时常支援,还有谢公馆各人莫逆知交的支持,甚至易先生的大号粉丝余志通先生的支持——余志通作为主持梁州军政的省主席,可以决定教育经费向梁州文理大学倾斜。

    可是即便经费来源如此之多,梁大的情形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几个学校要并进来,各种支出开销愈发多了。何况而今大量人口涌入西南地区,本地物价没有一天不在涨的。就只说三哥要扩建校舍这桩事,建房所需的砖石、泥灰等物料,比去年刚来时已经涨了一倍。家里不可或缺的日用品也没有不涨价的。譬如先时五毛钱就买一只牙刷,而今差不多要一块钱了。连珍卿他们一家也要节衣缩食,先买一些日杂囤起来以后慢慢用,免得再买时看着价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