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慈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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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他听到了这句话。 紧紧相扣的双手懈了劲,解萦离开了他的怀抱,颓靡地瘫倒在地。 他没有力气扶起她。 在他初期受难的混沌时刻,他曾千次万次地想,如果她停止凌虐他,如果她向他示好,他可以对过往的龃龉既往不咎,他接纳她的一切异常,他和她好好过。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能等到她的一句软话,更不用提道歉。甚至在她的眼睛里,他已经看不到曾经的迷恋,只有无尽的鄙夷与轻蔑。久而久之,他从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变成了自暴自弃,自甘下贱。他就是她养的一条不成器的狗,收获的一切残忍对待都是他理所应当,他活该。 “对不起”这三个字,让他十分陌生,他怎么能担得起? 她理应对他为所欲为,他理应被她不断伤害,不是吗? 密密麻麻的伤口不约而同地作痛,他甚至无法保持站立,只想尽可能地蜷缩身体。周遭的一切天旋地转,在身边哭泣的解萦也不复存在。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只有一人的血腥密室里,夏日天气炎热,蝉鸣不绝,他伤痕累累地伏在地上,还能闻见身上伤口的腐臭。 他为什么还没有死,没有还要忍受那些无边无际的折磨?世间的一切美好与他隔绝,只要活着,就是疼痛,就是恐惧,就是屈辱,不人不鬼,猪狗不如。他终日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狱苟延残喘,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所有苦难到了最后,只有她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 内心寂静了许久,他才渐渐回过神。 解萦仍然在小声抽泣。 压抑许久的愤怒轰然爆发,他凑近她,粗鲁地扒开她试图遮住脸颊的双手,看着她哭得通红的双眼,他竟然有一丝畅快。他用自己从没有用过的语气,不屑而挑衅地问她:“是啊,现在我快死了,你悔悟了……晚了!这几个月的遭遇,简单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了吗?解萦,你拿什么来偿还?” “拿命还,够不够?”解萦朝他傻傻地笑了,然后柔柔钻进他怀中,“大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小小的脸扬起,女孩眼里的喜悦与赤诚一览无余,她似乎不是要陪着他赴死,而是早早准备随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君不封傻住了,他没想到解萦会这么回复他。女孩温柔的眼波,几乎要灼痛他的心。十余年前,他领着她杂耍卖艺,她这样看他,七八年前,他武功尽失,她还是这样看他。与他在一起,似乎怎么都是好,只要他一句吩咐,她会当即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有他。 他的愤懑与恶毒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心间酸涩到肿胀的疼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解萦还在他怀中低喃:“在大哥身上,我做了太多错事,就算是死了,应该也不会再见到大哥了。”看见了他眼里的痛楚,解萦朝他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大哥,你不用担心阿萦会再缠着你了,我不会的……我不配。” 她沉静地擦拭着眼泪,却被他紧紧拥住。感受到他的颤抖,似乎他也在哭。 解萦黯然地笑了。 “大哥……自始至终,错的那个人都是我,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也许唯一做错的,就是救了我的命。大哥……要是那时你没救下我,该有多好啊。” 君不封拼命地摇着头,替她擦着延绵不绝的泪。 “大哥,阿萦是真的喜欢你。” “大哥知道。”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大哥,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静静地相拥许久,解萦在他怀里,睡着了。 脸上的泪痕慢慢风干,君不封抚摸着她干枯的长发,一句接一句回想她的肺腑箴言,宽慰而心酸地笑了。心中的不忿消失,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咀嚼她迟来的道歉。 和被他亲手铸成的恶女待得太久,几乎要他忘了她的本来面目,可现在,那个干净天真的灵魂,却被解萦自己找了回来。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种种纠缠,已经很难去计较对与错的问题。平心而论,他们已经过到了一起,只是心病无从消解。 他快要死了,生命之火在慢慢垂危。 这些不用小姑娘提醒,他自己都能意识到。 可他走了之后呢。 他以为她已经彻底沦落成一个玩弄男人身心的恶女,不会为区区一个他痛心。 可实际上,她只是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解萦的内心清亮如许。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解萦折磨他的同时,也在折磨着她自己。他的枯萎从外表开始,而她的衰败来自内心,现在两人都成了徒有虚壳的空架子,只是她还在强撑。 相依为命多年,他以为他的关爱足够驱散她过往的阴霾,但爱本身对她就是缺失。他的关爱被她装在小心翼翼珍藏的匣子里,渐渐成了她的命。离别时机既至,他毫不留情地转身,带走了维持她生命的养料,盛满快乐的匣子空无一物,为了不让自己枯萎,她只能拼了命地试图留住他。她没有选择。 他的囚徒生涯在最初始虽然不甚顺遂,但勉强可以过得去,小姑娘嚷嚷着要让他果猪狗不如的生活,却还是拐弯抹角送来她的关心。一个突然的节点,让他们的感情开始坏掉。她在他身上不加节制,而他无从反抗。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解萦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冰冷。 他在被她频繁羞辱的过程中,彻底臣服于她。他认可了自己的扭曲。因为知道正常的她是什么样子,所以他不遗余力地讨好她,妄图复苏她瘠薄的快乐。 可女孩却拒绝他的靠近,甚至于比以往更为过激地折磨他。 起初他以为是她不信任他,并为此伤透了心。 现在,他想明白了。 解萦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一个对他做出了下作行为的自己,被他深爱。 她的灵魂早早开始割裂,内心藏着想要和他如现在一般安静度日的幻想,可她宁肯压下这段幻想,也不愿意承认他的靠近。 她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弥补,是因为她也知道,他们中间横着一道难以填满的沟壑,不是她几句道歉,解除他的拘禁,就能够轻易瓦解这隔阂。她用笨拙的伎俩艰难维持,可他会错了意,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不堪,而他也开始破碎,破碎到意识不到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低回婉转。如今,他的生命垂危,她反而可以暂时抛弃自我厌弃,一心一意同他一起,可即便是彼此都一门心思地待对方好,她依然随时被她铸成的苦果刺伤。所以她总是不快乐。 他变得枯瘦苍老,她同样消瘦苍白。 他的存活不会导向她的崩溃,而他的消亡则是她毁灭的开始。 她已经是抱着一颗赴死的心在同他痴缠了,他以为自己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就可以悄然告别,可实际上,她只是在成全他。 他的末日,同样也是她的终结。 这不是一个他所期许的未来。 君不封吃力地将解萦抱在怀里,细细打量她的脸庞。女孩的眼周因为痛哭变的红肿不堪,本就苍白的小脸经此一役更显颓靡。 初初救下她时,她也向他哭。一个动辄咬人的孬丫头卸去了自己的伪装,楚楚可怜,谨小慎微,怕自己的不幸为他招惹来杀身之祸。那样心地善良,可怜可爱。她是他的小小希望,从将她在白帝城外救起,即便她的面孔诸多变换,她在他的心中地位不改,始终承载着他对整个世界的无限期许与向往。 他从死人堆里救出她,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解萦最后的愿望,只是要陪他去死。 虽然幻觉让他不堪其扰,可他怎么会舍得她随他而去。 但即便他侥幸活了下来,他们两人又能走向何方。 他可以不在意过去的种种,但她呢? 亲手划下的沟壑,她迈不过去。 而他。他以为自己可以忘掉经历的噩梦,就像他以前那样。 一无所有的君不封终于能够承认,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自欺欺人。 可这次,他骗不了自己了。他的痛苦有了实体,三天两头在他身边敲打,不让他好活。苦痛是日夜持续的噩梦,他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 “给大哥留了这么一个难题……”他苦涩地看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他死,她会随他而去;他活,她会弃他而去。 两边都是失去,孰轻孰重,他在心里有了选择。 他注定要在这个残缺的爱恋故事里,扮演一个恶人。 他又要再一次决定她的命运,用他的自以为是来成全她的心意。 可再也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