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刘玄德，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第九十五章　刘玄德，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呃……”刘备摸了摸鼻子，眼神微微打转。他从地上扒出一些不那么潮湿的落叶堆叠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邀请荀彧坐在自己身边。荀彧看了一眼刘备，轻轻起身走到刘备跟前挨着他坐下，带着一些试探和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刘备推开、或者嫌弃他一般。二人注视着面前不息的川流，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是二人的最后一次单独会面，对于荀彧而言，这也是最后一个会骂他的人了。刘备离开许昌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对荀彧的行为大加指责，只剩下对荀令君无穷无尽的夸耀。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接受刘备的谩骂，也许刘备嘴里的话语也在他心头浮现过无数次，他只能一遍遍自我诘问，然后将这一切痛苦压入内心深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地绝望着。

    他的孤独无人能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功成名就、家族兴盛也填补不了的孤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创伤和绝望，全部都被刘备轻轻揭开了。像是冬夜里冻僵的旅客在雪山洞中遇到了篝火，他只想紧紧贴着刘玄德寻求些许地安慰，即使这会将他焚毁。

    这个人将是曹公最大的敌人……他不屈不挠的意志力远甚于袁绍，而他现在即将从许昌逃离，我却轻巧地放过了他。荀彧轻快地想着，在无数校事监视之下，在一片黑暗和泥沼般不得挣脱的人生之下，我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秘密……我又放过了你一次，他想，徐州劝曹公退兵是第一次，许昌默许你逃跑是第二次，希望不要再有第三次，刘玄德，你一定要活下去……

    “荀先生，我在跟您讨论国家大事，您怎么能跟我谈论男女私情呢？”刘备想了想，严肃道，“男男私情也不行。”

    荀彧有些想笑，但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是用悲哀的目光注视着刘玄德。如果能早点认识就好了……这个念头在荀彧心中盘旋不去。他慢慢意识到，刘备不仅仅是个心怀王室的刘氏子弟，也不只是个朋友很多的将军，他有一种把人心凝聚在一起的能力。百姓也好，皇帝也好，陶谦等人也好，乃至于曹公这个曾和他是敌对关系的人，在短暂相处过后，都可以轻而易举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如果不是因为曹公屠戮百姓让他无法接受，他们本可以携手拯救这个国家。但是这样也没关系……正因为他是个有底线的人，离开反而更好。

    我们本该成为同伴的……刘玄德。我们本该一起救下百姓、救下国家，救赎所有人，如果我们早点认识，或许能找到一条不需要屠杀也能安定天下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成为敌人。那些被荀彧丢掉的自尊、理想、仁爱和道义在此时此刻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当刘备说出背叛理想的是荀彧自己的时候，他的心被刺痛了……平定兖州叛乱是荀彧所参与的最后一次战争，此后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再上战场，情愿躲在后方维持稳定，也不愿再亲眼目睹一次那些逃亡的百姓被宰杀的惨状。

    那些人是叛军，绝对不能心软。就算不断这样告诉自己……或许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心里的太阳再也没有升起来过。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都会回到那个烽火连天的黑夜，回到陈宫邀请他背叛曹cao那一天，那时荀彧镇定地告诉左右绝不要被叛贼动摇，有条不紊地指挥守城军队抵抗流民和叛军，汗水却将脊背的衣衫打了个湿透。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备带着为数不多的兵马拼命抵抗屠城的曹军，但屡战屡败，无数次死里逃生仍旧用血rou之躯护佑百姓，靠着这样的威信在徐州站稳脚跟，从而名震天下。

    同一场战争里，他们做了不同的选择，也都成为了幸存者活了下来。也许荀彧会被愤怒的百姓斩杀，也许刘备会倒在某一个曹军的刀下，但那些都没有发生，他们才能在许昌相遇。这一次，他们又做了不同的选择，荀彧选择镇守许昌，刘备选择放弃皇帝继续反抗。

    而现在，刘备正坐在荀彧的身边，和他讨论国家大事，这很奇妙。如果他像陈宫一样请荀彧背叛主公和他离开，或许荀彧会再一次拒绝，但他偏偏是来劝荀彧放弃刘汉王室，全心全意辅佐曹cao成就霸业的，这就更奇妙了。

    这些篡逆的话换做天底下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荀彧都会痛斥对方、让对方闭嘴，但偏偏这个人是刘玄德……在他面前，荀彧只有被痛斥的份。他突然很想靠在刘备肩头，告诉他自己在洛阳做官时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反感董卓的所作所为，自己曾经多么想要拯救这个国家，拯救那些受苦难的百姓。

    从他举孝廉那一日起，从控制朝廷的宦官被诛杀殆尽那一刻起，从董卓被百姓点了天灯的消息传来那一时起，荀彧渴望秩序恢复稳定的心就没有变过。他想带着刘备回到洛阳看一看真正的王都，到皇宫里走一走，看看他做守宫令时居住的地方，看一看洛阳曾经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是否恢复了往日荣光。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泡影。皇宫里已经没有皇帝，天下的霸主变成了袁绍和曹cao这对曾在洛阳活跃的年少知交。袁绍肯定会废汉自立，曹cao也不一定永远心怀王室，无论他们谁取得最终的胜利，傀儡般的天子势必无法对这二人产生任何约束。其实刘备说的话荀彧也考虑过，汉家天威不再，天子流离失所，任何人平定天下都可取而代之，当国家衰亡到救无可救之时，愚忠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荀彧做好了替曹cao把天子皇后抓出来宰杀、或者亲自逼皇帝退位的准备。

    荀彧不知道该怎么向刘备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有朝一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袁绍或者曹cao，要让荀彧作为新国家的官员向他们中的某一位伏地跪拜、俯首称臣，荀彧感受到的不是得见明君的喜悦，而是一种强烈的尴尬和滑稽，像是在看个沐猴而冠的跳梁小丑。这些称帝的人换做公孙瓒、刘表或者吕布等人也是一样，并不是出于一种外表或能力上的判断，也和姓氏没有关系，仅仅是因为这些诸侯并没有高祖光武一般令天下人心折的魅力。强如始皇帝，只要缺乏令人心悦诚服的魅力和安定百姓的能力，他建立的国家一样短命。他想刘备一定能理解他的感受，或许也只有刘备能理解他的感受。

    荀彧看着刘备，心道：曹公不是高祖，我也不是张子房，只有忠于国家才能让我们在青史上留下好名声，不至于真的遗臭万年。就算是装忠臣，就算是演戏也要演到最后一刻。至于刘备这个傻瓜……年纪不小了，也没有能力和他们争夺天下，就让他找个地方快快乐乐生活吧。

    刘备被荀彧微笑的目光看得身上发毛，他斥责荀彧道：“笑什么笑，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皇帝和曹公的家人都需要你保护，你不能空谈道义，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应该有个准备。”

    荀彧收起笑容，轻轻皱眉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皇帝从天子沦为平民，一样保不住性命。”

    二人沉默了一阵，都在思索这件事。过了片刻，刘备道：“荀先生，我相信你并不想害皇帝，但这由不得你。曹公能从你身边把我强行带走，若有一日他把皇室中人拖去宰杀你也一样拦不住。”他厌恶地皱起眉，不快道，“要么你选择辅佐曹公是个错误，要么你想维护皇权是个错误，要么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荀彧心头咯噔一声，他回避着刘备的目光，在秋日午后的凉风中抱紧身体，他无不悲伤地想着：刘玄德，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或许刘备说得没错，我的人生就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