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花各有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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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人约花下。 许府院中。鱼池边的水榭两侧栽了一片茉莉,濯濯冰花,仙姿玉骨,这两日开得甚是旺盛。人坐亭榭中,闻着清幽茉香,赏着银银月光,若是能再烹上一盏茶,听人奏上一首曲,如此良夜,好不惬意。 但许华羡寻柳韵织来,断然不是为了让她奏曲。花前月下,最适合谈情说爱。 若不是因为这个时节池边蚊虫太多,他便与她在石块上同坐了,那样就可离碧水芳花更近,更能品味什么叫做青衣素靥,和月更温柔。其次也是因为他带了很多东西,不适合随意搁在地上。 柳韵织从厢房走来,远远就闻到了花香。 “我种养的花,可还喜欢?”许华羡道。许府的花草换了无数,就这几株茉莉从未换过。这是他多次栽种挑选出来的品种,芳香浓郁清晰,被他当作珍宝似的精心侍弄。 他从前喜欢这花,一是因为那人喜欢,二是因为它的姿色与那人可以媲美几分,似她,却不胜她。现在看来,这世人眼中的水宫仙、月宫子更加无法与她相较,她是多变的,而这花,无论姿色还是香气,都如此单一。 “嗯,喜欢。”柳韵织走进亭中坐下,“我知道了,上次的茉莉茶酥定然也是阿羡为我准备的。” “是啊。”许华羡暗藏的良苦用心远不止那一道甜食,柳韵织没能领悟,令他前些日子过得相当苦闷。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错,怪他太较劲。 “这些都是……?”柳韵织看着桌上物件。 “你当真一样都不记得了?”许华羡拿起一只如意形状的香囊,“你看,这是你送我的香囊,里边还装着你去栖煌山特意为我求的平安符。”他扯开锁扣,拿出里面红色的平安符给她看。时间久了,香料失香,符文失效,他便不再随身佩戴,而是舍去香料,将香袋和护身符好好珍藏着。 此香袋以涧石蓝缎为底,用青冥、群青、缟羽三色丝线绣成兰叶和兰花,象牙和檀褐两色绣成灵芝。两种图案合起来便是芝兰玉树、貌若琼华之意,暗示少女的倾慕之情。 许华羡心想,当年的柳韵织的心思还是很纯洁的,甚至都未绣芍药、合欢、鸳鸯、红豆这种情爱相思的象征之物。如若是现在的她,定会绣些什么并蒂莲、鱼钻莲、蝶恋花、凤戏牡丹之类的引人遐想的纹样。他突然有所好奇,想要确认心中想法,于是问道:“若是让你再绣一只香囊赠予我,你会绣何物?” 柳韵织往亭外望去,一边思索一边答道:“我会绣……茉莉,池水,明月,亭榭,还有……,”她看向他,“阿羡。” 许华羡为之一颤。看似静谧平淡,却又深刻隽永的朝暮相伴、岁月共度,如同自然而又恍然的初见一般,总是在她心底占有着更加重要的位置。 但这香囊中的平安符,严格说来,并非柳韵织特意为他求的。 那日深秋瑟瑟,阮蔺茹说要带女儿去瑶台观上香,同柳韵织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才到了栖煌山上。瑶台观香客云集,香火旺盛,祈求福寿平安、姻缘子嗣很是灵验,整个锦州远近闻名。观内有四株古老的银杏树,在此深秋入观,头顶金黄华盖,满地灿黄鸭脚,美煞游人。娘俩在西王母殿烧完香后,阮蔺茹说,山高路远,难得来一趟,让柳韵织不如顺便在此求道平安符,说完阮便一人先行离开了,让柳待会直接去马车处寻她。 道长同柳韵织说,她是瑶台观百年难遇的有缘人,而且这缘分非属她一个人,她若想求平安符,只能与另一个有缘人同求。这另一个有缘人不是在此相逢之人,而是她已相识之人,若今日未曾前来,可以由她代为祈愿。 起初柳韵织觉得这老道长是想讹骗她,但那道长见她犹疑,笑蔼蔼地说了一句“皓雪盈天地,冰仙簪绿玉”,柳韵织便信了他所言,而且觉得,既有如此玄妙之机,这符她今日若不求便恐生不妥。她问:另一个有缘人究竟是何人?道长答曰:她此刻所想之人。 此刻所想,其实她什么也没想。 如果非要让她在至亲挚友中挑一人,爹爹,娘亲,都无需她求平安,他们的命运,就像是和这神仙没什么关系,她想求也求不来。娘亲,本也不爱烧香拜神的,今日也不知为何来上香。至于挚友,她平日不大接触外人,来锦州将近一年,除了和赵家小姐赵子君偶尔在一起玩乐之外,与其他小娘子们在宴会以外的场合无甚交集。她只能想到一人,那便是时不时与她有所来往的许华羡。 难道他就是另一个有缘人?难道这平安符还管姻缘不成? 于是柳韵织写下两份生辰八字交与道长,道长请出观内修为最为高深的住持雾修道长亲自为她画符开光。 柳韵织回家之后连夜绣制了一个香囊,挑选了些香料,待下次和许华羡见面之时便将装着香料和平安符的香囊送给了他,当作迎冬之礼。 许华羡拿起两个泥人说道:“这两只小泥人便是你和我。当时在街上,你非缠着我说要让那师傅照着你我的样子捏两只泥人。” 两个小泥人大约为一掌高度,脸都大大圆圆的,甚是稚嫩可爱。虽然风格并非写实,但在五官上巧妙生动地表现了两人的面部特征和神态。 “我缠着你?”柳韵织觉得他像是在扯谎。 “是啊,路过那个摊子的时候,你拽着我的胳膊怎么都不肯走。”在许华羡的想象中,柳韵织泪眼楚楚,对他百般恳求,又是撒娇,又是缠打。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事实上,他俩在那摊前停驻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分钟。 那日是七夕。柳韵织瞒着爹娘说是和赵家小姐去逛乞巧夜市,其实是和许华羡出的门。她前一日便付下定金拜托泥人摊的师傅,让他在七夕当天为她和同行的少年捏两个泥人。七夕当日,她和许华羡在泥人摊附近的各种小摊逗留了许久,为的就是让师傅能够看得清楚许华羡的容貌和二人的衣着。而柳韵织已是泥人摊的常客,师傅对她的长相已很是熟悉,捏她的泥人只需关注装扮即可。两只泥人一个时辰便能捏好,可惜等待泥风干上色还需些时候,所以柳韵织约好了隔日再来取,这泥人也是后来才送到许华羡手上的。 “真好看……”柳韵织从他手中接过泥人来回端详,忽然发现不对劲,“但你怎会有两只泥人?”按理说,许华羡的那只应该在她手上。 “是啊,不然小羡若是被你丢弃了,只有小织一人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当时在柳韵织厢房里,她说着一些话像是诀别之言,许华羡走时便顺走了她桌上的那只泥人。他想着,如果他们不能长久,至少这对小泥人可以永远相互陪伴,不离不弃。 “还有这幅画,是你赠与我的生辰礼。”许华羡展开画轴。 阳春三月,庭院一角,三两株桃树。桃枝扶疏,桃花灼灼,红雨纷飞。青衫少男立于凉亭,高束马尾,背上负剑,似在赏花,又似在等人。 “这便是你我初遇的场景。那日是你娘生辰。柳家搬来东扬巷已有四个月,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七年前,阮蔺茹三十二岁生辰,宴席请帖递到了锦州所有高门显贵的府中,邀请而且只请了家眷,也就是夫人、小姐和公子赴宴。说是生辰宴,其实也是借着这个由头与锦州官商家交往交往。 生辰当日,柳府来了众多客人,好生热闹。本来那时柳韵织要在堂前与娘亲一同迎客,但她突感腹痛暂时离了场。正好此时,高瑾尧带着许华羡登门。 许府门内。高瑾尧穿戴得中规中矩,梅紫色的襦裙上边绣着缠枝花纹。她揪着许华羡的耳朵,呵斥道:“我让你正经打扮,穿身得体的衣裳,不求温和儒雅、雍容华贵,至少也得是明亮点的样式,你这一身乌漆嘛黑的,是想让人见了晦气吗?” 许华羡一身鸦青,黑中透着紫绿光气。左襟上的朱砂色暗纹,是一只庞大的展翅之鹤和簇拥的灿烂莲花。下裳中也透着若隐若现的朱砂暗层。 “还有你背的这柄剑,咱们是去吃席,不是去比武,赶紧给我摘了去!”高瑾尧受不了他这般自以为的江湖之道。 “我不摘,我又没碍着谁,这可是我出门必备的行头。万一出现了什么恶人,我也好保护众人不是?”许华羡拉过高瑾尧的胳膊,“娘,你放心,阮夫人开明的很,不会计较这些的。” “你怎知她开不开明?”高瑾尧皱了皱眉头。 许华羡也就是前些日子在许府门前远远瞧见了阮夫人几眼,一是觉得她长相着实貌美,上一个如她这般面容身姿的估计还是狐狸精附身的苏妲己;二是觉得她并不像他娘、别家的夫人和他自己的七姑八姨那般守旧古板,其实他也没有十足的证明,只是看她举手投足、言语笑貌间的一种感觉。 “你说说你,我还指望宴席上哪户人家能看上你,你若像廷恩那样懂事成熟、稳重识大体,我也能省很多心。” “娘,我才十三呢,你这么早就盼着我成亲了?” “找个儿媳好啊,就当你这个儿子白养了,将来有个体己能干的儿媳也算无憾了。” “娘,你就忍心让别人家的小娘子被我祸害糟践吗?” “你娘我将你生得如此俊俏,可你终究还是无用之材。你倒瞧瞧哪家的姑娘能看上你这么个心思古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真是白瞎了你这一副好皮囊。你怎么不像我,年轻时踏实肯干、努力打拼,偏生像了你爹,刚同我成亲时,满肚子花花肠子,就知道整日玩乐,在外头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高瑾尧十六岁便嫁进了许家,许渌卿那时还比她小一岁。 许渌卿玩归玩,还是有男德的底线,并不会做出不贞不忠之事。不过是从小在富贵院中长大,沾染了公子哥的纨绔气,那般放浪形骸的日子过惯了,成了婚以后也难以意识到婚姻家庭的责任。况且当年高家想攀许家这个大户时,高瑾尧也是他一眼看中、亲自挑选的妻子,自然对她情有独钟。外头的女子看得越多,越发现还是家中这位无论姿色气质、还是内涵品性都是最好的,渐渐地也就对那些轻浮香艳的失了兴趣。 “那爹后来怎么洗心革面了?” “后来……有一回我做生意,时运不济,本就困厄,心急之下还踏了别人的陷阱,差点把整个家底赔进去,所有的嫁妆积蓄都掏光了,就剩下一套宅子还能拿去抵几个钱。一夕之间,你爹差点就要从钟鼓馔玉、膏粱锦绣的倜傥少爷中变为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街边乞丐。若这还不知悔过,他便等着日后被我赶出家门吧,反正这个家没有他也罢,多他一人还要多浪费些粮食。”那是高瑾尧和许渌卿成婚后第六年,许华羡的哥哥许廷恩还才一岁。转眼间,二十二年过去了。许家的生意做到了整个江南,许廷恩也已成家。 “好了,以前的事不多说了,先去赴宴要紧。”高瑾尧看了一眼许华羡这一身,叹了一口气。 踏出许府,右拐步行数十步,便到了柳府门前。二人跨入府中。 “高夫人,您终于来了。这位是许小公子?”阮蔺茹道。 高瑾尧第一次见到阮蔺茹时,便觉得她果然如传言一般美得不可方物,虽然施以淡妆,但眼角眉梢销魂蚀骨的妖娆之气,大约是个男子看到都会忍不住垂涎。而且她肌肤娇嫩,面颊饱满,说她如同十几岁的少女毫不为过。今日一袭粉金襦裙,衬得她若春日桃花般柔婉娇媚。 高瑾尧将手上备好的礼物交给一旁的丫环,道:“正是次子华羡。小儿顽劣,非要这身装束前来赴宴,怎么说教也不愿听从,还请阮夫人见谅。” 阮蔺茹柔和地笑道:“无妨。听闻许小公子这个月刚从玄鹤山习武回来,瞧这一身打扮果然像是江湖中人。药商叶家三公子叶嘉桓也曾入紫溪山修行,同知左大人家长子左滕煜曾拜师风阳门下,节度使孟大人的次女孟秋鸢是梨婵派弟子,资质不凡。这三位公子小姐都与令郎年岁相仿,今日也都到临本府,许小公子可以找他们切磋切磋。” 许华羡对这些不入流的门派轻蔑得很。紫徽派虽然以江湖中唯一的名门正派自居,但也只是骗些贵族子弟的学费罢了,那些功夫招数甚是平庸无力,也不知是门派功法普通、师父资质不够,还是那些弟子都是酒囊饭袋的废物。梨婵派,一个只收女弟子的门派,善用暗器毒药,功法至阴至毒,他若是见了必定绕道而行,哪还敢提切磋。风阳门就更不用提了,也就是有个为人知晓的名字而已。 许华羡笑眯眯道:“好的,阮伯母。” 这一开口便是一声伯母,叫得甚是亲切。高瑾尧觉得这败家儿子果然和他爹是一个性子。 “高夫人,许小公子,尚未到开席的时辰,可以先在院里逛逛。” “好。”高瑾尧便带着儿子入了院内。 这柳府与许府相比大小相差无几。因为阮蔺茹是锦州本地人,据说柳大人几年前便相中了这块宅地,为了他的妻子设计布局建了个三进式的小园子,中院砌了一个小湖,亭台楼阁,处处是景,还在西南角种了两株阮夫人最爱的桃树。 柳磐梁出身寒门,二十岁考中会试状元,同年任职江州通判,在江州待了八年,之后调任京城户部、礼部,两年后派遣到了锦州做知府。他刚到江州那年便与阮蔺茹相识,次年年初同她成亲,十一月阮夫人生下了柳韵织。这位年轻有为的知府大人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