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弯曲仿照蕨花线条的金属下,垂着两个爱司形铁勾,吊起一块素面木板,上头刻着英文的咖啡一词。店家招牌仅止于此,门是整面透明玻璃,木手把上悬着鸽蛋大的铜铃,以及一面写着『营业中』的手工木牌。 洪阳拿着一千毫升宝特瓶,给门前边上的花草浇过水后,走进店里。吧台前一个中直短发的年轻男性正擦拭桌面,他笑笑,说:「小阳,谢谢。」 洪阳两颊泛起红晕,抓抓头,朝着那人嘿嘿一笑,走回窗边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还是这个位置视野最好。」洪阳把手肘往桌面的课本一撑,下巴靠到拳头上望着吧台那人。 「你唸书还是唸人啊?」李涯位置在他对面,调整手上的数位单眼相机,将镜头对到吧台的男性身上。白衬衫,黑围裙,个头娇小,柳眉杏眼。他拉近倍率,按下快门,拍下张特写。 洪阳一句「你管我」没有收尾,便勾过李涯脖子说:「你干甚么?」 「拍你老婆啊,很可爱啊。」李涯没半点挣扎,按开屏幕检示拍好的相片,说:「看不出来大你两岁。」 洪阳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别给我打紫承主意。」 「我对男人可没意思。」语毕,洪阳才放手。刘紫承端上两杯咖啡,问洪阳唸到哪儿,最近学习状况如何?洪阳立刻坐正,两手放到腿上,一一报告。刘紫承听完,拍拍洪阳的头说加油,转向李涯问:「李涯,你的女朋友呢?」 洪阳抢着回:「分手了啦,然后又开始有一堆女生要追他。」 刘紫承不理会,在洪阳身旁坐下,往里挤,逼得他贴墙。 李涯放下相机到桌面,到墙边铁架上抽了本杂志,边说:「我也不知道她们喜欢我哪里.......」米黄色石面地响起的步声温润,他坐回位子,翻纸的声音啪啦啪啦,吹得桌面的常春藤一抖一抖。 「因为是李涯是俊男嘛。」刘紫承笑笑,洪阳则是瞇眼瞪着李涯。 李涯叹了口气,向刘紫承说了方云的事,担心这样答应下来是不是不好?可又不晓得怎么拒绝。 「哇靠,马上就交到囉?零空窗耶你!」洪阳说。 刘紫承又挤了一下洪阳,说:「你喜欢对方吗?」 「是不讨厌.......」李涯视线停在一页手錶广告上,愣了大半天。 刘紫承探头过去,说:「啊,我好像看过这个人。」 他指指照片上的秦雪。画面上的他一手贴置在耳际头侧,另手将发向后撩,露出平时遮着的发额交界线,眼半闔,嘴角轻扬。 「他来过?」李涯离不开那表情,眼也忘了眨。 「应该不是,好像是在附近路上碰见的。他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刘紫承问李涯接过杂志,看着那页,侧头眨了几下眼睛,推到洪阳桌面问:「小阳,这个人是不是和夏青认识?」 「夏青?」 洪阳抬起头对上刘紫承,眉头锁得死紧,「我不知道夏青是谁。」他看回书本。 「哎,你又来了。」刘紫承把杂志还给李涯,说:「我记得那回他身旁有个人,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夏青。」他补充,夏青,洪阳,和他是同一所小学的朋友。 「朋友?谁跟他是朋友,我才不认。」 「小阳——」 刘紫承掐了洪阳的脸颊一把,要他别老是闹脾气,夏青待人很亲切不是吗? 「他祇对你亲切。」洪阳别过脸。 「你不也一样?」刘紫承耸耸肩,见洪阳不搭理,和李涯说声,回头忙去了。 洪阳鼓嘴拿着笔在笔记本上重覆画着圈儿,让李涯问了一句:「告白没呀?」 「嘘!」洪阳食指放上唇,气声道:「我怎么敢讲!被讨厌怎么办!」 「你被讨厌跟这无关吧。」李涯说完,洪阳哼了一声,说,你这种花心萝卜哪里懂我的痛!便继续看医书。李涯没再搭理他,视线回到秦雪照片;那是个手錶广告,和他今早看见在秦雪手上的那只一样款式。镁光灯前的秦雪,彷彿布幕掀起的演员一般,变了个人。李涯好几次在替他拍照的时候,心跳快了几拍。上妆的缘故,照片里的他唇色脸颊红润,笑容媚惑,性感招人。这以外的时间,李涯祇觉得他像座精緻的瓷偶。 门口的掛铃响起叮铃,走进一名男子。眉细直而稀疏,瞳孔上吊,眼周一圈紫黑,眼窝凹陷。手臂和手指都比一般人稍长,各个关节凸出;卡其色的连身工作服沾满了紫红色,少许青色。他在距离洪阳有两张桌子远的吧檯坐下。 「午安,夏青。」刘紫承对那人微笑,问他喝些甚么。 夏青一对上刘紫承,嘴角下垂的薄唇一下子上扬,而洪阳则是开始碎唸:做作鬼,做作鬼,要你今生后世不得好死.......千百字的诅咒。 李涯啜了口咖啡,说,刘紫承是很可爱,但又不是全天下男人都爱,别过度保护啦。 洪阳怒视李涯,咬牙在李涯耳边低声说:「他是个人渣,做朋友都不配!」洪阳用力拍拍秦雪的照片,「他,这个白化症的,夏青和他搞在一块儿,又成天来找紫承。你以为我干嘛间着没事天天来这?那死人也天天来,他从小就喜欢紫承!」 「从小就喜欢他,那还和阿雪搞一起?」李涯问。 「所以我说他渣!垃圾!」洪阳骂完,顿了顿,眨眨眼问道:「阿雪?谁是阿雪?」 「他囉。」李涯用指尖敲敲照片,「他叫秦雪,同社区的。」 洪阳突然摸摸下巴笑起来,拿起照片端详,说,他记得李涯是喜欢美人的嘛,这廝长得也还不坏,不如截直取弯吧,反正女人都不要你嘛! 「去死。」 李涯抢过杂志,捲起它往洪阳脸上砸。 ??? 李涯在大学是校刊社,专攻摄影。本来祇是兴趣,但玩着也磨出了实力。当他拍的照让李翠看见,她便要求李涯帮店里拍宣传照。李涯在冬天总犯睏,说不想拍,累了,还是找专业的好吧?李翠则说,能省的就不花!老娘把屎把尿养大你可是很辛苦的。而且这次要拍的是秦雪,那么多次经验下来,李涯拍的秦雪最好看。 李涯裹在毛毯里,猛流鼻水,鼻樑微微发红,说,我亲爱的姐啊,非今天不可吗? 「阿雪快考试了,下星期没空,就今天。而且你上次已经放人家鸽子啦,别又再来。」 李翠一把抽走李涯的毯子,他立刻打了个喷嚏。 「我去就是了.......毯子还我行吗?」 「不行。男孩子这么怕冷,太没用了。」李翠将毯子对折成四方,扔到榻榻米上,一把拽起李涯领子的动作正好让进门的秦雪看见了。李翠立刻松手,笑着招呼秦雪,并下令李涯倒茶。李涯瞄了秦雪一眼,身形比上回见时消瘦些,衣服则更为厚重。他没再说半句,走到衣架边搭上一件外套,再泡了一杯热红茶交给秦雪。直到刚才秦雪都祇是点头示意,接过茶时才说了一句,「李大哥,谢谢。」声音黏糊不清,沙哑厚重,几乎像是另一人;李涯顿了会儿才点点头,问,感冒了? 「有一点。」秦雪说完咳了几回,满是痰音,扯肺似的,李翠连忙拍了他背几下,说,这还叫一点呀?分明是重感冒。算了算了,不拍也不会怎么样,等好了再说吧。 「我可以的,而且上次已经.......」话没说尽,秦雪又是一个喷嚏,跟着再咳。 「真的行吗?」李涯说。 秦雪点点头。李涯看了李翠一眼,她重叹一息,说,好吧,这就去拿要换的衣服,便走到门帘后。李涯转身要去拿架上防潮盒里的相机,却让秦雪拉住衣角,说,一会儿拍照时别让李翠进来。 「咦?为甚么?」 「拜託。」秦雪注视着李涯双眼。 李涯对着那双蓝眼睛怔怔,点点头答应下来。李翠倒没多问,祇当秦雪是害羞了。 店里多出一间空白房作更衣室,而为节省空间,同作摄影专用,约莫两坪大小,四墙及地板都是灰白色。秦雪抱着李翠给的衣服,进了房间,李涯调好灯光镜头后,他却还迟迟没有动作,祇是低头站着。李涯张嘴声未出,秦雪抬起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怎么了?」 「请你不要生气,李大哥。」秦雪说着,摸摸被衣袖遮住的左手。 李涯愣愣,走上前去拉高秦雪袖口;上回替他包扎的纱布已经拆下,伤口结痂。李涯皱眉,跟着检查右手,倒是无异。 「我.......在背上。」秦雪看着李涯的手。他走到秦雪身后,掀起那人衣服下摆同时,李涯齿间一咬,牙口起一阵酸楚,差点儿没发出声音。 秦雪的肌肤几近没有血色,肤下透出青蓝,光滑柔嫩;后颈下直到腰际,划着一道道割伤,血已乾涸,周围皮屑捲起,沾着些许紫红色顏料。 「怎么回事?」 秦雪还是一句,对不起。 「你别老道歉,告诉我甚么事?是不是学校的人欺负你了?」 秦雪摇摇头,说,总之别告诉李翠,她一定会很担心的,她已经够忙了,也不是很能冷静下来的人。 「你说。」李涯说。 「如果这是兴趣.......会很噁心吗?」 李涯呼吸停了一瞬,看着秦雪对上的眼。像是天空映在雪水里那样的顏色。他问: 「兴趣?你的?」 秦雪没有说话。 李涯没有再多问,祇是要秦雪换上衣服,早点拍完照,早点回家休息。 临走前,秦雪祇留了一句: 「李大哥,记得我给你的围巾,它很暖的。」 那几乎要发不出声音的沙哑,不断在李涯脑海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