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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泪林塞】思剑

    

【王泪林塞】思剑



    林克x塞尔达/王国之泪

    包含较多私设与个人理解,偏重于对剧情的感想。

    *

    森林的精灵向他低语:“勇者啊,去寻找你的剑吧。”

    他和它对视片刻,表情不悲不喜。

    他颔首致谢,旋即转身离开,去往剑与她的所在。

    *

    风势由缓到弱,终至平息,塞尔达握着大师之剑,望向霁朗的天空。

    四周人迹渺无,连鹰隼都罕有停留,此刻她漂浮于两个时代的间隙,情绪逐渐倾空,裸出的肩臂隔绝了高山奔流的寒意。

    她眼里的森林呼吸着,洁白耳坠含苞欲放,承接金发上遗落的日光。

    大师之剑正对她诉说着什么,古奥的语言不通过空气传播,径直传入脑海,于是她收回目光。

    塞尔达低下头,眼神抚摸着横放的剑,又凝固在自己张开的双手上。

    这双手不像公主的手,也不像研究者的手。手背的皮肤因施放回溯之力血色尽褪,指节曾陷进泥土里,在极度的疼痛与愤怒中痉挛,骨骼突出而扭曲,不复细腻柔软。

    这双手被灾厄的泥沼包裹过,也被魔王的毒瘴之火灼烧过,细若虫蚁的伤痕爬满掌心,咬啮其中纹路,这些来不及痊愈的伤痕,是封印战争为她留下的印记。

    他们有各自要走的道路,他无法在万年前握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现在她的手也和他一样,坚硬、粗糙,被真实的死亡赋予战士的力量。

    时之贤者蓦地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她的勇者与骑士,他是那样坚强而勇敢,不管遇到多么绝望的状况,他都勇于面对。他一度忘记了自己是谁,却仍来到她的身边,只要想起他,她就会心中温暖,感到幸福。

    塞尔达已想过许许多多,不再费心思考,如今她内心通彻明亮,杂念聚成的泥沙被淘澄干净。

    再也无法恢复成人。塞尔达默念了一回,竟不觉得特别畏惧,只是心里微微一凉。

    时之贤者捧起大师剑,侧首久视远方。她所注视的并非眼前的景色,而是万年以后的时代。她嘴角噙着的笑意,既像是对她的宿命展露,也像是为她的爱人而绽放。

    她轻声说道:“林克……来寻找我吧。”

    *

    大师之剑再度感受到了勇者的存在。

    它本为除魔而铸,并非受人役使杀伤性命的武器。对持有者而言,它既是莫大的助力,亦是考验和拘束。能拔出它的人,必然身具光明与勇气,不可行不正之事。

    虽深受瘴气腐蚀,但只要魔王未灭,大师之剑就不会真正损毁,历经无数时空皆是如此。漫长的光阴里,失鞘的利剑埋在她的胸口,受神圣之力的滋养,又从龙的心里生长出来。她以己身为土壤,悉心培植一朵圣洁而锋利的花。

    由女神海利亚创造,又由公主塞尔达再铸的大师之剑,浸透了她们的血rou和灵魂。在龙目的注视下,轮回的战争周而复始,命运总能找到林克与塞尔达,只要有传说,就会诞育他和她,过去与未来以大师之剑为界限,上演着无尽的悲欢离合。

    一万年中的某日,时之贤者曾经自龙身中短暂地苏醒。

    她对剑灵说:“能再次和你说话,我很开心……我曾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听见你的声音了。”

    行将完整的剑在她的怀中,宛若破碎之心般光芒闪动。法伊沉默片刻后回答:“并非如此,无论何时……无论何时……您都能听见我的呼唤。毕竟我一直与您同在。”

    怀抱她的白衣少女安心地一笑,再度合目静止,她犹如一枚果核沉没下去,睡在龙躯的至深处。

    剑灵不再使用机械般冷静淡漠的口吻,说起话来更像是真正的人,但这改变发生在许多年之后,当初那个自天空跃入大地,旅途中抱怨她言语太过生硬的年轻人,早已与创造了她的神明同归天际。

    法伊试图和她说话,然而那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有回答。

    但剑灵并不气馁,她知道公主的心还在,只是等待着被人从长梦中唤醒。

    大师之剑向着远方呼唤道:吾主林克,来寻找她吧。

    *

    他已经寻找了她很久。

    他在海拉鲁的大地上追逐她虚幻的背影,在破败的王城中寻觅她呼唤的声音,在龙之泪的图画间回溯她鲜活的记忆,在浮空的石碑前解读她生活的点滴。或真或假的传闻中有她片刻的存留,纪念死难者的碑文里有她目光的遗迹。

    塞尔达存在于人民的颂扬中,也镌刻在林克的心里。

    可是那个好奇心强、有血有rou的她,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而现在,林克知道,自己又将见到塞尔达了。

    他飞向她的时候,黄昏的帷幕已经完全拉开,晚霞在西方的天空肆意渲染,云色艳丽辉煌,悉堆如珍宝之山。

    她从云霞深处游出,双角捧护一柄展翼的剑,其上华光悠长如带,由浅蓝渐变至灿金,丝帛一般轻盈飘荡。

    这道光芒拥有他最为熟悉的两种色彩,在他眼中闪烁不定,仿佛正对他诉说着无声的话语。

    她是不知来处的龙,洁白的躯体游弋在天,化作一面舒展的山脉,厚重的鬃毛追风飘拂,犹如覆满落日余晖的原野。睫毛围困之中,异色眼瞳大张,蕴涵着千万年的时间,常人无法与之对视,极易被这双眼摄取心神。

    然而他贪婪地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也望着她的全部,不舍得移开目光。他要把她的形容裁成一个永恒的影子,就此烙进自己的瞳孔和心中。

    不管她变成何种模样,那深入灵魂的怀念依旧如影随形,只要同她相见,他就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那的确是她:既不喜悦,也不恐惧;既无言语,也无声音。

    塞尔达从未离开她所深爱的海拉鲁,她就在这里,可是她如此静谧。

    *

    降落在她的背脊上时,他做好了受排斥的准备。可他非但没有受伤,连溢出右臂的瘴气也被时与光的力量瞬间驱散。

    她所在之处飞鸟难及,陪伴她的总是聚散无定的风和云。她长久盘旋于高空,从不会对降落在身上的任何生物造成伤害,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那是种一视同仁的温柔。

    勇者小心地踏过丛生的白鳞,犹如踏过一片初积的雪地。明明没有东西拖拽他的脚踝,可他向前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他勉强迈了几步,就不堪重负地跪倒下来。

    从他的表情和姿态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空茫,仿佛忽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抑或陷入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然而这一切如此真实,目之所见鲜明至极,刺得他眼角都快流出血来,当他彻底清醒的时候,耳畔回响着呼啸的风声。

    林克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忽然停顿了一下,改以完好的左手抚摸龙背上耸立如蓝玉的脊岩。它质地坚硬,棱角却并不锐利,犹有一丝温度,携着令他怀恋的气息。

    突然间,一块小小的龙岩石落进林克的掌心,分量不重,只是在皮肤上略略一触,却让他身形摇晃了一下。

    “……塞尔达。”林克的左手攥紧,让龙岩石嵌入掌纹,剑士干涩的嘴唇颤动着,拼出这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名字。

    “你还记得我吗?”

    这一次,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因为龙不会拥有人的记忆与心灵。

    ——化龙之人,其心永不复还。

    是谁告诉他那个勇敢至极的决定,是谁把一切的因果对他娓娓道来?又是谁请求他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当守护塞尔达的剑士与魂之贤者相见,因果的链条结成完整的循环,他终于知晓她的意志与决心。

    早在万年以前,塞尔达就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为了修复大师之剑,令魔王得以伏诛,她吞下时之秘石,怀抱着残破的利剑化作白龙之身。

    *

    他们分离于地下,分离于宿敌的面前。他折断了剑,也毁伤了持剑的臂膀。

    然而最令他恐惧的是,他失去了她。

    再也无法感知到塞尔达的那一刻,林克觉得自己从体内开始被刀刃逐步剜空,风吹过缺失之处,令他冷到颤抖。

    时之神殿中,他分明已经和她重逢,可那场重逢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她闭合的眼眸始终没有睁开直视他,面对她伸出的手,他却犹豫地注视自己异化的右手,勇者的迟疑和心怯太过罕见,面前的公主虚幻圣洁,他几乎觉得触碰她也像一种亵渎。

    时空回溯,大师剑消弭于金色的光芒中,他察觉到她的气息,他们仅能以剑短暂地交会一瞬,旋即那缕游丝般的联系又断裂了。

    他听见她在呼唤自己,声线清澈一如既往,“林克,来找我吧。”

    我要怎样做才能见到你?林克站在高台上极目远眺,一条白龙夭矫而起,刹那间云破天开,唯余龙吟萦绕耳畔,而他又要前往海拉鲁大地,身边却没有了她。

    辗转各地解决异变的旅程中,他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从依盖队到幻影盖侬,林克都未受假象迷惑。只在那时,城堡中魔王的傀儡拥有公主的形貌,表情温柔地对勇者说,我一直在等你。她的声音如蛇信舔舐耳膜,饱含冰冷的诱惑。

    有一瞬间,林克竟感到恍惚,挥剑的动作放慢些许,随即就清醒过来,寒意窜过脊骨,他耻于自己须臾的犹豫,强烈的憎恶与愤怒反扑上心头。

    从城堡回到监视堡垒,林克若有所感,抬头遥望天际,不由得驻足一瞬。

    他看见夜空之中纯白的龙兀自飞舞,额顶曳开一道金蓝交错的光芒。

    不知为何,这形貌神圣美丽的精灵令他感到迷惘而悲伤,那一抹光辉划开剑士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又将一缕无来由的怀念之情填充进去。

    他有种奇异的感觉,那个遥远一如传说的身影,却比世上任何还活着的、曾经活过的人都更贴近自己的心灵。

    剑士久立原地,本能地寻找白龙的身影。但人的目力终究有限,他的双眼无法追随她。

    *

    寄身于普尔亚石板中,米涅鲁一直都沉默地观察着林克的所作所为,当他循着她留下的线索,前往魂之神殿和她相见,米涅鲁便知晓,决战的时刻近在眼前。

    魔像的眼孔空空荡荡,毫无生气可言。米涅鲁就透过这样一副眼孔,久久地注视守护塞尔达的剑士。不管事实本身多么残酷,她都必须告诉他真相,塞尔达为林克留下的希望之剑,也到了重回主人手中的时刻。

    她率先开口:“你知道那时候她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他陡然间睁大了双眼。

    *

    时之贤者站在她的命运与时代中,神选者的端严不可犯、燔祭羔羊的沉静无依,皆自集于她一身。

    她抬手抚上胸前的秘石,告诉米涅鲁,自己要复活大师之剑。

    米涅鲁立刻就明白了塞尔达的意图,她双眼大睁,猛地站了起来,又重重跌回椅内,呼吸急促破碎。塞尔达叫了一声,急忙奔过去为她顺气,米涅鲁用力抓住她的手,喘了口气,两眼紧盯着她说:

    “化龙之人,其心永不复还……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让我来告诉你。

    你为人时的肢体、语言和心灵,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至亲至爱也好,所思所想也罢,这些都会在那一瞬间被剥除殆尽。你选择牺牲的意义会被牺牲本身剥夺,你将不再记得自己奉献至此的缘由,也不再关心你奋斗所致的结果——

    你所要面对的,是比死更残酷的忘却。”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郑重,“时之贤者,是否要踏入这样的未来,请你……考虑清楚。”

    塞尔达在米涅鲁的注视下微笑了。

    她裙上仍有战时的泥污和血迹,大师之剑被她像抱孩子一般抱在怀里,剑柄蓝光闪熠。她垂下头注视它一会,嘴唇轻微颤动,随后抬起头来迎视米涅鲁。

    她的脸庞瘦削了许多,浓眉之下,绿眼睛大而深邃,米涅鲁能从这双眼睛里窥见劳鲁和索尼娅的影子。

    “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说,收紧了抱剑的双臂,“这是唯有我能做到,也必须要由我来做的事情。比死更残酷的事情……我经历了不止一次,不差这一次。当你无能为力,却连死都不被允许,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倒下的时候,你会觉得原来牺牲也是一种恩赐。”

    “其实我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到现在一想到这些,我的手都会颤抖得无法停止。”

    她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时泪盈满眶。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做完,还有很多人来不及见到。孩子们在等我讲下一堂课,和奥可芭一起种下的花有没有开,咚构的种族特性我还没弄明白……”

    “米涅鲁大人,正因为我还有着牵挂的人或事,我才要在明日全部放弃。正因为我比谁都自私,比谁都渴望幸福与和平,所以我才要选择丢掉自己的心。我只是不想让我爱的人们承受更甚百年之前的灾难,不愿做那个无能为力的人。”

    “曾经我无法觉醒力量,现在我有了为他们牺牲的资格,有了能为之付出一切的目标。我已经十分满足。”

    “那么,林克呢?你不想再作为塞尔达见到他了吗?……他会伤心吧。”

    “我对林克感到抱歉,虽然我依旧存着和他再见的念想……”塞尔达的表情浮现出一丝温柔,念着那个名字的神情却如同吞咽荆棘。两行眼泪终于吻上脸颊,她的声音低又轻。

    “只是到那时,我大概也不会记得想见他这件事了。”

    不知不觉间,米涅鲁松开了抓住塞尔达的手,任由她蹲下来,把头搁在自己的膝上。她们都在不出声地哭泣着。

    米涅鲁静静地看着塞尔达,她的长耳耷下,左目因瘴气致盲的面容上现出深刻的悲伤,她伸出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剪短的金发。

    “塞尔达,你这孩子真是……”她说不下去了,泪水从仅剩的那只眼睛里逃逸出来,倒映着这一夜满月的光芒,犹如淌过面孔的河流。

    *

    米涅鲁不再说了,重新割开心头伤疤展示给人,她的血也已流尽了。

    魂之神殿内寂静如死。

    在她述说事实以前,他的双目尚且是两团纯蓝的火焰,以心为柴燃烧不息,当她将一切和盘托出,古老的悲剧凭亲历者的言语现形,火焰便逐渐熄灭,熄灭得如此彻底,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但林克保持沉默地倾听至终,既不追问,也不质询,两手于身侧紧攥成拳。

    在知晓来龙去脉后,他向她跪了下去,头颅深深垂落。

    魂之贤者早已失却rou体,灵魂仍因这一跪震悚不已,“林克,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应行的礼节。”他说,烧焦了的声音只剩一滩灰白余烬,“感谢您为驱除魔王,为向我告知殿下的心愿留存至今。”

    当这位剑士抬起血色全无的面孔,米涅鲁惊奇地发觉,仅在这一瞬之间,林克就成了过去自己的影子。他被她所告知的事实粉碎了一遍,躯体徒具人形,依旧无可奈何地锋利。

    塞尔达所言不差分毫。她想,却无法不为她和他感到哀悯。

    支撑他行走如风的某种信念已经折断,林克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朝向她的面庞始终没有泪水,双目情感充盈。

    他注视魂之贤者良久,仿佛在以目光搜寻什么。

    米涅鲁忽然意识到,林克正在她这里寻找塞尔达残留的一点气息,尽管亦属徒劳之举。

    毕竟她是最后一个与塞尔达交谈过的人。

    最后他说:“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您指引我……令我得以前往她的所在之处。”

    “你觉得悔恨吗?”米涅鲁突然问道。

    “她不悔恨,我就不会替她悔恨。”

    “你会怨恨她吗?”

    “如果在这里的是她,她也不会怨恨我。”

    临走之前,林克只是这样说。剑士不善言辞,但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塞尔达很想念你。”

    米涅鲁遥遥对林克说道。

    “……我也很想念她。”

    普尔亚平板开启传送的功能,构成面目身体的线条被逐根抽走,剑士正在离开魂之神殿,他的表情模糊到难以分辨,回答的声音依旧平静。

    其实他对她的思念之深,早已无法掩藏,甚至将他自己都彻底掩埋。

    对这一切他只觉悲痛,并不怨恨于她,也不会迁怒旁人。他的滔天一怒只会指向地下的罪魁祸首。毕竟他理解她,就像她理解他一样。倘若她要踏入献祭的火里,他不会横加阻拦,只希冀能跟她一起被烧毁。

    他所难过的,不过是她拒绝让自己跟随。

    *

    最后他抵达大师剑前,站立于她的龙角之间。

    她恍若未觉,依旧载着他平稳地巡游,高山远河,盆地深谷,丰饶而广袤的大地在他们下方徐徐展开。

    这是她所守护的地方,是他用双脚丈量过的地方,也是他们都深爱难舍的地方。

    他低下头,以白色颜料描摹的巨大图画清晰可见,左纳乌的王与王后隔着山山水水寻觅对方,格鲁德的首领俯下身躯行礼,亡人墓前的向阳草繁盛如昔,大师之剑静默地伫立。

    曾经的人们绘出这一幅幅地上图画时,究竟会有怎样的感受?太古的记忆、惨烈的往昔,在泪滴的映像中清楚如昨。

    他的目光捕捉到她最后流下的一滴泪,跨越一万年终于落地生花,等不及他伸手接下。四十九枝静谧公主,于海边的半岛绽放成一片随风摇曳的群星。而他站在群星中央,却仰望着无法到达的天空。

    她无知无觉地经过自己为人时的记忆,不知何时,雨滴落下,掠过他沉默无言的面孔,也掠过她无泪的眼睛。

    “他是个内心坚强的人。”她飘散在时空中的言语聚拢成形,逐字凿进他的心里。

    ——是谁嘴角啜着笑意,描摹她心中的自己?是谁慌乱地摆动双手,意图遮掩心中情感?可那又是谁的眼泪,将过去的景象一幕幕映照在他面前?

    我是个内心坚强的人。林克呆然地重复着,思想冻结成空白一片。

    林克恍有所悟,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塞尔达。

    他一定会失去她,不是在崩塌殆尽的城堡地下,也不是在百年以前的雨中林间,而是在相遇之始,在他们还未曾了解彼此,却被命运相连,以陌生目光相待的时候。

    在他还未爱上她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失去她。

    隔着许许多多的岁月,他伸出的手无法触及她。

    ——又一次,她独自面对了她的命运、苦难与战斗。又一次,她独自化作了传说。

    你命中注定的受难,我不能与你一同承担。

    林克闭上了眼睛,任凭雨水打湿头发,顺着脸侧淌进脖颈,她为他准备的英杰服透出连片水痕,静谧公主染就的蓝色越发深沉。

    但现在还没到他心碎绝望的时候,还没到他弃绝所有,跟随她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仍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无论如何,他都会踏出这一步,接住她的托付。

    他的手放在剑柄处,缓缓握住了它,开始用力向上拔出。

    *

    她觉得有些疼。

    起初只是一丝细微的痛楚,自头顶钻入颅内,摇撼她久未触动的神经。

    她并未在意,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它自行消失,就像等待四季从身旁溜走那样。

    然而这丝疼痛并没有消失,它由溪水汇作河流,渐次剧烈起来,扰得她无法平静地飞行。她烦躁地摇摆头颅,甩动身躯,意图驱走那觊觎剑的生物。

    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却一直牢牢地记得,这柄剑是极其重要的,它为着某种伟大的目的诞生,又与她共生万年之久,她不会允许它被人轻易夺走。

    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剑身淌下,然后又是一股,熨烫着她坚硬的鳞甲。她不清楚那种咸涩的味道究竟是血液,还是泪水,只是那蕴含在内的强烈情感,将她前所未有地摇撼。

    她听见他喃喃地说:“是我……塞尔达,我在这里。”那语气极温柔,如同正俯首唤醒所爱,可与温柔同等深厚的,是数不尽的伤心,连她都不禁为之一震。

    她未曾望见他拔剑的双手青筋尽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又迅速被疾风吹散了。

    ——你究竟是谁?

    龙碧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风吹过青翠的平原,她回头,看见身穿蓝衣的剑士向她走来。灾厄的污秽之血横过他平静的面孔,她白裙的影子占满他的双眼,就像他能看到的全部世界。

    ……海拉鲁的勇者,你还记得我吗……

    他说:“我记得你,塞尔达。”

    她突然意识到,他正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是她可以交付信任的人。

    她喉间发出一声悠长的啸叫,旋即平静下来,飞向更加高远的天空,一方金色的无人之境。

    万籁俱寂,她纠结缠绕的毛发松开来,放任那把剑从自己体内抽离,竟没有感到半点疼痛。

    她游近时之庭,挑选一处放下那位剑士,他却踯躅良久不肯离去。她无法,只好强行把他从背上卸落。

    她听见剑对自己不出声地道别着:衷心感谢您,我们还会再见的。

    疑问不请自来,犹如雷光劈进她混沌的脑海。

    ——而我又是谁?

    *

    在旁人看来,他为一个渺茫的请托而奔走,对她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但塞尔达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林克信任的人,她永远光明又洁白。

    百年以前,他梦中的她却透出浓艳的色彩。新剥的石榴籽鲜红润泽,像一颗颗幼小的、鲜血充盈的心脏。她慢条斯理地拈出它们,指腹晶莹,涂上一层甜蜜汁液,咬了一颗在唇间。

    他背着剑,默然跪伏于她面前,他听得见汁液喷溅的声音,果实吞咽入喉的声音,握剑的粗糙手指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她是在嚼食自己的心脏。

    你想尝尝吗?林克,我的近卫骑士。她轻声问道。他抬起头来,颈边一圈锁链,那颗石榴籽就嵌在她指间,高高举起,只等他用唇齿追逐咬噬,用猎犬的姿态、所有物的姿态。

    那时他十七岁,惊醒的瞬间就自觉荒唐。可她是一股天上的泉水,早就流进他的心里,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胸中叮咚作响,显露出属于少年人的慌张。

    百年后重逢的时候,林克带着塞尔达回到哈特诺村,近卫骑士默然捧住公主的双腿,半跪于地,为她清洗奔逃林间留下的泥污。

    时间在她身上凝固,肌肤的纹理和质感如昨,抚摸起来还有些微凉意。塞尔达分外安静,她垂着绿眼睛望他,间或颤抖一瞬,仿佛他的手比灾厄更能唤醒和烧灼她。

    最后近卫骑士就着清洗的姿势,把脸颊贴在公主双腿的外侧,他的唇与他的呼吸,全都轻而温暖地扑在她的肌肤间,她腿上那些密如细枝的伤口,一瞬抽枝发芽。他注视她一会,又把额头抵在她膝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明白,某种障壁从那一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后来她住进哈特诺村,他们同处一室,生活的气息和痕迹浸透了彼此,情愫视而不见般澄澈透明,却是维生所需。林克与塞尔达同进同出,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对方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清水。他们互为对方的容身之地,犹如言语和涵义从不乖离。

    拔出剑的那一刻他不禁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光已太深重,倘若她能够回到人间,究竟要用多少拥抱弥补才足够?

    如果他还能找到她的话。

    *

    驱魔之剑回归主人身侧,此刻正握在林克的手中。它搏动着,仿佛一颗暴露于体外的心脏,震颤从指掌一直传到喉咙。

    缠护剑刃的神圣之力飞花一般片片剥落。他凝视着光洁崭新的剑面,听见她保存完好的心声。

    他张开嘴,打算对她说些什么,哪怕一句话也好。从他们分离到现在,他想对她说的话沉积于体内,堆叠得太多几乎生锈。言辞在腹内成形,唇舌却如铅铁般滞重,丝毫不能活动。

    毕竟再无人会倾听他的话语,无论此刻出口的是承诺还是誓言,想表达的是思念抑或决意,它都会随风飘扬,消散在熔金般的天色中。

    最终他放弃了。

    林克握住大师之剑,将其举至面前,他凝神细望一会,闭上了无法流泪的眼睛。

    塞尔达的受难与献祭从不为己,更不为他,她只为众生。

    ——这是你的夙愿,同样也是我的夙愿。我一定会将其实现。

    因为她是塞尔达,所以她如此选择。

    因为他是林克,所以他全然接受她的选择。

    *

    不连贯的记忆像一条珍珠项链的片段,嵌在龙流沙般的脑海中。沙粒托着一个名字,塞尔达,这几个音节被那个剑士念过以后,就变得闪闪发光。龙因这个名字而开始思索,不时会做一些断断续续的梦。

    “希雅,你看,我坐上去了!”塞尔达眨着绿眼睛,一只手把在魔像肩头,另一只手抬起来,冲旁边紧张万分的侍女招了招。

    今天塞尔达前来拜访米涅鲁,听闻她新设计的魔像可供人搭乘,只是尚未试验过,于是就自告奋勇地登了上去,无论希雅怎么劝阻,她都笑着回答不会有事。

    她乘在米涅鲁新制的魔像上,将这高大的造物cao纵自如,让希雅惊讶又佩服。

    她暗想,当初我主动请缨,服侍这位远道而来的异国公主,还真是十分英明的决定。这一位不但温和可亲,还富有智慧,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希雅敬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塞尔达向上翻卷的裙摆,随即就凝固了。

    她开始跳脚,脸颊涨得通红,“我的天!您还是快下来吧!”

    塞尔达以为她怕自己上得去却下不来,就让魔像弯下身体,想打消她的顾虑,“你看,这孩子很灵活的,只要降到适合的高度,我随时都能下去。”

    “哎呀,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塞尔达歪头看她。

    希雅继续跳脚道:“您的裙子……裙子!这不是全都看见了吗!”

    塞尔达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没关系的,这里只有希雅和米涅鲁大人在。”

    索尼娅端着清凉的饮料走进房间,恰好听见这番对话,笑盈盈地加了一句:“嗯,现在我也在这里了。”

    画面忽然泛起涟漪,周遭事物尽皆变换。似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塞尔达、索尼娅与米涅鲁都不见了。希雅拄杖觐见,她的脊背佝偻,白发在脑后梳成圆髻,面庞皱纹纵横,目光仍旧沉稳清明。

    海拉鲁的王安坐殿中,他身材高大,肤色深青,拥有海利亚人的五官,额头上却探出一对金色的短角,他蓝色的双眼注视着她,睫毛雪白浓密,说话时隐约可见满口尖齿。

    他看见希雅,便走下宝座来扶她,关心地问道:“您还在致力于走遍国土,围绕着龙之泪描绘那些地上的图画吗?”

    老人眯眼笑了,“这是我一生都要做的事。我只希望我所敬爱的那些人,能够被后世永远铭记下去。”

    *

    决心奔赴决战之所的那一日,林克再一次落在龙的脊背上,他怀抱大师之剑,坐在那片金色的小小原野中。他用静谧公主与流星碎片编成花环,悬挂于她的龙角间。他将要进入的是瘴气弥漫的深渊魔窟,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但他只是平静地跟她说话,絮絮谈着无关紧要的琐事。

    末了他说:“塞尔达……我一直觉得,你的心还在。”

    “不然你为什么会哭呢。”

    在最后一滴龙之泪的映像中,勇者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

    “是否时之贤者都会磨灭自我,其心其梦永不复返?”

    塞尔达仰首望天,低声自语。夜空中星辰与圆月皆不复见,行将浮升的时之神殿竟显得那么遥远。

    “或许如此。”似有一道声音于冥冥中回应她的问询,微风抚过她的面颊,清凉而温柔,仿佛有人自时间中伸出手来,格外怜爱地触摸了她。

    化龙之术危险异常,旁人无法接近,然而和她一同战斗过的贤者们执意前来相送,他们受她之托,承诺帮助未来的勇者,他们视她如姊妹,不愿放她独自一人化龙而飞。

    心事已了,塞尔达终无遗憾。天边朝霞隐隐浮现,她所等待的时刻即将到来。

    塞尔达仰头张口,让秘石滑入腹中。终于,她做了人不可为,唯神可行之事。

    空气逐渐抽紧,暗色云块从天边推涌而至,完全遮断了日光。世界黯淡下来,在那一瞬失去纷繁的声响。

    它们有所预感一般,屏住呼吸等待着。

    下一刻,强烈的光芒迸发开来。

    秘石化作一团烈火,以她脏腑为食,引燃了埋在体内的引线。灭顶的疼痛接连爆炸,从里到外撕扯她的血rou。无形的长矛扎穿脊背,把她钉在原地。

    塞尔达挣扎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寻回并控制住自己的四肢。闪光的沙砾从手肘处掉落,她用几近折断的腿与臂作支撑,一寸一寸,朝石台上的大师之剑挪去。

    直至她将它捧在胸前,仰首望天,用尽全力喊出最后的话语——

    “林克……守护这个世界吧!!”

    下个刹那,一声号叫破喉而出,锐利如斩断过往的刀刃,那绝非人类所能迸发的嘶喊。

    她整个人都在坍塌,被白热沸腾的光芒分解,龙角自前额抽枝生长,双瞳浸染非人异色,眼梢因大睁迸裂。燃遍脏腑的火窜至喉口,躯体的高热燎烧衣物,血滴未及落地,顷刻于半空蒸发。

    她的骨骼粉碎、熔融、重组,鳞片如纯白贝类,层层簇簇覆盖肌肤,容貌在咬噬中模糊。臂腕颤抖不止,化作蜷曲的前肢,肌rou膨胀扭曲,利爪钻透后肢的趾尖。

    雨滴剖开云的母腹自天而降,逐颗坠亡在龙重迭的鳞甲上。她乘风而起,向天摆尾疾飞,周身既冷又热,不过是块感官失灵的活rou,言语同声带告别,仅余下低沉的啸鸣盘踞于喉间。

    金鬃白鳞的巨龙寄剑于身,忽然落下泪来。

    龙的眼泪并非咸水,而是透明的火焰,不等坠地,就被风和雨熄灭。

    须臾间风止雨霁,世界静如天地初开。众位贤者沉默不语,遥遥望向天际。

    凝聚记忆的泪珠划出数道光芒,须臾间落地成潭。

    而她沉默地游入云海,已然忘记自己流泪的缘由。

    *

    “塞尔达,再见。”

    他站起身来,从白龙的头顶径直跃下,自天空坠入瘴气的源流。

    一切自开始就已注定,她的传说早已写入历史。过去、现在与未来,皆以白龙之身相连,形成了时间的循环。

    林克也曾是循环的一部分,但当他手持重生的大师之剑来到魔王面前,这循环就一定会被勇者以剑斩断。

    这一次,不要命运前来寻找,他会举起剑,主动对命运说,我就在这里。

    新折的静谧公主在流星的光辉间盛开,纯白的龙于空中停驻片刻,双目本应空无一物,此刻竟闪出了情感充沛的光芒。

    她跟随他向城堡飞去。

    (完)